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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你心,为我心 第一章 作者:靳絜

  很静很静的夏夜,很淡很淡的灯光。满右昀在这样的静夜里不知坐了多久。淡淡的灯光一直笼罩着她。

  “明天开学。”她在眼前那本稿纸的第一页第一行写下这四个字,字迹娟秀。

  她推了推鼻梁上那副黑色细框的近视眼镜沉吟着。她的近视度数不深,从国一那年欢天喜地地得知自己终于近视了之后,到现在度数也不过两百五十度。其实不戴眼镜,她也能正常过日子,周遭的一切在裸视的情况下反而显得有朦胧美;但她念书时总戴着眼镜,喜欢那种学院派的感觉。同学们都说晴阳女中的校服像是专为她独特的味道而设计的,雪白的衬衫下搭配红蓝交错的方格百褶裙,秋季再加上一件灰色圆领背心,冬来添一双深蓝色长筒毛袜和笔挺的深蓝色西装外套,很英国,她穿来尤能展现那股浓浓的学院派风格。

  “高三这一年我必须做到──”她在第二行多写了几个字。“第一点,不害怕。”

  不害怕?她用直觉写下之后自问着。高三了,她要做到的首件事是不害怕?那不就是说她以前很害怕吗?可是,她害怕什么呢?害怕老师,害怕学校,还是害怕什么?很多时候她觉得自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呀!

  算了,写都写了,她懒得再修改。像写小说时一样,只要不太离谱,通常她都会将错就错,也因而时有无心插柳的意外收获。

  “第二点,要用功读书。”她看着这几个字,忍不住笑了。这么说来好像她一直很不用功似的,不过,那是事实,所以她才更想以此自勉。高三了,谁都应该更勤奋才对。

  “第三点,不再胡思乱想,没事就做白日梦。”

  “第四点,”写到这里,她犹豫了一下。不胡思乱想的唯一方法就是不看闲书,不再写东西,不再投稿。于是她写下了第四点──先把卓亦尘冰起来,等她上了大学以后再说。

  “第五点,”她又停笔了,眼里闪过一丝困扰,像是正努力地说服自己。然后,很勉强地接下去写。“要像喜欢武侠小说那样的喜欢英、数,像喜欢卓亦尘那样的喜欢英、数老师。”

  够了!她对自己说,五点就够了!于是她放下笔,将这一页稿纸撕下,把它压在玻璃垫下欣赏一番,好像她已经做到了每一点似的。

  她站起身,款款的走到窗边,到着一轮明月又发起愣来。每次直视月亮的中心点,那股熟悉的、奇怪的感觉又涌现心头。这样的月夜似曾相识,她在梦里见过无数回,无数回。

  —       —       —

  “右昀,暑假里又写了多少啊?”开学当天,曾维特一见满右昀便问。她指的是武侠小说的进度。

  “一个字也没写。”满右昀笑笑,没在意。

  “为什么?你不是说越来越喜欢自己笔下的男主角,一天不写就好像一天没见着他,会难过的呀!欸,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一个暑假都没动笔,算一算,你跟他分别了将近两个世纪耶!”曾维特夸张地屈指计算着。“你舍得吗?”

  “唉,”满右昀叹口气。“我已经下定决心,等考上大学之后才能再见他。”

  她暗忖着:自己为了下这个决心,几乎整个暑假夜夜梦见卓亦尘──这个她亲手塑造出来的人。夜夜相同的梦境令她不禁要怀疑自己是因为创造了他才做那个梦,抑或是那个梦驱使自己创造了书中的他。梦境清晰却又遥远,清晰得好像随时会跳脱到现实中来;遥远得好像在久远的年代她便已经在梦里见过他了。

  “哦,那就是说我们这一年都见不着他喽?”曾维特不由得有些失望,她和其他同学已经习惯了把看满右昀的小说原稿当消遣。“也好,今年大家就专心念点书吧,你要是考不上,还能写武侠小说赚钱养活自己,我们要是名落孙山就完了。”

  “怎么会呢?你可以去教芭蕾舞呀,比我写小说好赚多了,也许哪天我突然就写不出东西来了,就算一直有得写,人家也不一定会要,随时有被退稿之虞,你教芭蕾舞就不会有这种烦恼了,爱教几个教几个,爱教多久教多久。”

  “是哦。”

  十七岁是女孩子最美丽的年龄,而晴阳市里最美丽的十七岁少女全都集中在晴阳女中,少女右昀和少女维特则是这群女孩中最聪慧的两个。曾维特在高一时就荣获全市芭蕾舞比赛高中组第一名,从那之后,她灵动的身影便时常出现在电视台的节目中。

  至于满右昀,她的诗歌、散文早已在国内青少年刊物上发表过,目前她是晴阳女中文学社的社长。少数知己还知道她写武侠小说已有三年光阴了。

  然而,并不是所有聪慧的女孩都有优秀的学业成绩,就如满右昀。

  “维特,今天有哪些课?”满右昀满混的。

  “第一节英语,第二节数学……”

  “哦──”曾维特还没说完呢,她就悲叹一声,最令她头疼的两科竟全挤在一开头,真是一个糟透了的兆头!

  “你别唉声叹气的了,我打听过,两个老师都还不错。”

  “真的啊?”

  这是满右昀的口头禅。如果人家告诉她的是好消息,她就又惊又喜又不敢置信地问;若人家告诉她的是坏消息,她就又恐慌又无助又想证实地问;如果消息既不好也不坏,她就不置可否、事不关己地反问。

  “真的,数学老师很年轻,很幽默,很喜欢跟学生打成一片。英语老师普通老……”

  满右昀还没听完就想起去年的噩梦。那是个什么数学老师啊?每次段考都要把成绩按高低排好,然后张贴在教室后方的布告栏上,还附上曲线图,证明学校没有实施能力分班,成绩特优的和特差的学生占少数,中等生占大多数。她的成绩通常都在曲线的尾端。因此每当同学在成绩表上指指点点时,她总有一种掉入冰窖里的感觉,冰冰的、麻麻的,觉得自己像古代囚车上的囚犯似的被拖上街示众,被剥夺了所有的隐私和尊严。

  “快上课了,你带了笔记簿吗?”

  曾维特的一声提醒,她才收拾刚才的思绪,在书包里一阵胡翻。

  “完了,”她连摇着头。“这学期完了,第一节课我就忘了带笔记簿,连铅笔盒都忘了带,这么不好的开始我能不完蛋吗?”

  她嘟囔的同时就怪起自己来。都是昨晚那份自勉书惹的祸,弄得她心烦意乱,三更半夜地还睡不着;还有,就是那一轮明月、那个梦境……她忽然觉得那经常压在自己胸口上的沉重又逼上来了。

  “我多带了一本,你拿去用吧。”

  她接过曾维特的笔记簿。“谢了。”

  上课铃响,英语老师分秒不差地走进教室,终止了她的自怨自艾。

  —       —       —

  “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就过了三个多星期。”满右昀自言自语着。

  “就是啊,岁月不饶人。”曾维特不经意地附和一声。

  “神经!你七老八十啦?”满右昀调侃好同学道:“我看你的名字得去改一改,维特听起来就像烦恼很多的样子。少女维特的烦恼。你呀,十七岁就学人家谈恋爱,爱做梦烦恼一定很多。”

  “谁爱做梦还不知道哩!”曾维特软软的顶了回去。“欸,你真的不再写卓亦尘的故事啦?他的大仇到底能不能报?还有,他跟那个霍羽丹最后到底有没有结果?”

  “仇是一定能报啦,跟霍羽丹有没有结果我还没决定,”她有片刻的停顿,脑袋里又浮现小说里的情节。“你觉不觉得悲剧比较吸引人?凄美而不圆满比较荡气回肠?”

  “是没错啦,可是总让人有遗憾的感觉不是吗?谁不希望能看见有情人终成眷属?”

  谈到这里,两人又无语了,只是默默的手牵手,在操场上兜着圈子。绕着操场一圈圈地走,成了她们住校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项调剂。

  “唉──”曾维特轻得不能再轻地叹了口气,满右昀不解地看着她。

  “你果然有烦恼。”满右昀淡淡地询问:“是不是你男朋友──”

  “别提了。”

  满右昀发现她是真不想提,于是没有再问什么。接着也学她叹了一声。

  “你也长吁短叹的干么?数学小考又砸了是不是?”曾维特觉得她应该没别的烦恼了,见她静不作答,立刻又想到另一个原因。“还是你又做了相同的梦?”

  “嗯。”她抬头看了看月亮。“你对这样的夜晚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曾维特很认真地注视着那一轮明月。“没有,我不像你,成天吟风弄月。”

  “别那么不屑嘛,我才不是那种喜欢风花雪月的人,只是,这样的月夜总会给我一种特别熟悉的感觉,好像几百年前我也曾浸淫在这幅画里。”

  她脸上有种深思的表情,两眼锁住月儿的中心点,心中顿时产生了一股冲动与激情,她仿佛看到眼前出现了一幅极熟悉的画面──漫山遍野的青草、迎风招展的山花、欢悦奔腾的溪流,她觉得心底正慢慢地升腾起一种曾被久久沉淀的感情。但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她也不清楚。

  “你这一年不写小说的决定是对的。”曾维特半开玩笑地调侃她:“考大学需要的是一颗正常清醒的脑袋。”

  “欸,你再这样挖苦我,小心我一气之下写个悲剧给你看。”

  “好哇,那我就拭目以待,等着那种痛彻心扉、荡气回肠的读后感吧。”

  不知是不是被激起了斗志,满右昀深呼吸一口,仿佛刚做了一个重大决定。

  “维特,从明天起,我们不要到操场来散步了。”

  “你要干么?又想接着写啦?”

  “没有,我想多念点书。我们下次月圆时再来散步好了。”

  “可以。”

  —       —       —

  满右昀匆匆忙忙地换上校服,然后跑到走廊上去取昨天晾着的背心。最近老是下雨,不知背心干了没?她着急地想。现在“一帆风顺”简直与她绝缘,她一脸沮丧地跑到寝室外,却在一瞬间猛地煞住脚步,右手不由自主地推了推眼镜──怎么有这么明晃晃的阳光?

  是的,一连下了几天的雨,把人的笑脸都下没了,也把原本就善感的她变得怨闷压抑,重复的梦境持续缠绕着她,夜以继日,纠葛日深。可现在,明朗的阳光就在眼前,照着干干净净的窗台,怎不令她惊喜?她怔了好一会儿,才眯起眼睛抬头看。天空是蓝的,蔚蓝而不是阴蓝;回头她又看了看墙壁,发现白墙因沐浴在阳光中而呈现温暖的淡黄色,一种莫名的喜悦与激动慢慢涌现。今天的英语课大概不会太难捱了吧?她开心地想。

  谁知,英语老师的阅卷速度非常慢,即使再快也快不过数学老师。数学老师也够神了,昨天才考的试卷今天一上课就发下了。

  “沉子暖,一百二十。”数学老师首先发下的是满分同学的零缺点试卷,他高亢的声音中有掩不住的炫耀,仿佛那一百二十分是他自己考出来的。

  “陈燕玲,一百一十六。”

  “曾维特,九十八。”

  “严玉慈,六十三。”

  接近六十分的学生姓名到此刻尚未出现满右昀三个字,她的一颗心提到了喉咙口。

  “满右昀。”

  数学老师终于喊了她的名字,不过没报出分数。她从老师手中抓过考卷,草草瞄了一眼,鲜红的“58”张牙舞爪地出现在她面前。一早的好心情在此刻飞走,她的脸一下子红得烫人,坐回位子,低垂着头,她将试卷塞进抽屉里,狠狠扯着衣角,拚命抑住大哭的冲动。

  “要像喜欢武侠小说那样的喜欢数学,要像喜欢卓亦尘那样的喜欢数学老师……”

  她默念着这句话直到下课。

  “别难过了,右昀。”下课时,曾维特到她座位旁安慰着。

  “为什么?为什么我也同样用功却还是考不好?”她伤心不解地问。“我把代数公式贴在床前,减少国文复习时间以便多练习数学题,每逢数学小考的前一晚我就停止其他一切功课,专心复习数学,为什么?”她摘掉眼镜,用手揉拭溢泪的眼。她没忘记这一个月来她是如何极力抑制对数学的厌恶而拚命去接近它。

  “这只是一次小考嘛,一次失败不算失败,你要节哀。”

  曾维特的安慰方式终于让她破涕为笑。

  “讨厌啦!”

  “会笑就有救。”

  “维特,我是不是比别人笨一点?”

  满右昀问话的同时将脸和手臂紧紧地压在课桌上。很奇怪,当她紧紧靠着那光滑的桌面时,竟有了种依靠的感觉。

  “才不是呢!右昀,你要振作一点,下节课英语老师说不定也会发考卷。”

  “真的啊?今天是不是世界末日?”

  “不是。今天是月圆之日,晚上我们到操场去散步,不管下节课发不发考卷,也不管你考得好不好,请你镇定一点,好歹也要坚持到放学,想哭到月下去哭,哭给我一个人听就够了。”

  “好嘛。”她的脸还深深埋在臂间,曾维特的话让她心情舒坦了些。她很想抬起头来畅快地呼吸,可一想到自己那张可怜的试卷还在英语老师手中,顿时又失去了抬起头的勇气。

  幸好,她的英语小考成绩尚可,老师发考卷给她时还朝她鼓励地笑了笑。老师在发下全班学生的试卷之后,对她们说了一番励志的话;她被“失败”打击过的自信心虽未因那短短的一席话立刻重建,但她却因此重新调整并平衡了曾经迷惘和失落的心情。

  —       —       —

  “你看,这儿多静,多美!我不喜欢数学,就喜欢坐在这儿,永远都坐在这儿。”

  满右昀坐在操场边的大树上,嘴里嚼着一根青草,半闭着眼说。

  “当化石啊?”曾维特敲了下她的脑袋。“你又开始遥远的想像了是吗?因为这样的月夜?”

  “如果没有了想像,生活不是黯淡无光了吗?”

  “想像和现实还是有段距离的,你想得越美,失望就越大。”曾维持不客气地点醒她。“你不是说高三这一年不准自己再胡思乱想了吗?像你现在这样,写不写小说有什么差别?我看你越是不写越会胡思乱想,你不是比别人笨,而是心有旁骛,用心不专。”

  “维特,你明知道我学数学学得已经痛不欲生了还说这种话,你是不是存心要我喘不过气来,连不上课的时候都不能快乐?”她佯怒地噘起嘴抗议。

  “算了,如果超越时空的想像能让你快乐一点,我倒也没话好说,你高兴就好。”

  “这还差不多。”

  曾维特笑笑,然后突然放柔了声音说:“今晚的月色还真是不错,连我都受你影响了。右昀,说个故事给我听好不好?说的比写的容易多了吧?”

  说故事是满右昀的专长,她甚至可以不必搜索材料,不用打底准备,只要听故事的人告诉她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和人物,她就可以即兴地编,生动的情节就会源源不断地从她的思绪里跳出来,自成章回。

  “可以呀,你给我时间、地点和人名吧。”

  “你随便说一个,我随便听就是了,还要给什么时间、地点跟人名嘛,真啰嗦耶。”

  “好吧,那我就给你讲个爱情故事,应该满适合你听的。”

  曾维持拍了下她的臂膀。“废话少说,快点说故事。”

  “有一位美丽的蒙古族少女名叫呼伦,她和同族少男贝尔相爱,百灵鸟就在草原上高唱着祝福的歌,雪白的羊群也叼来美丽的花堆在他们的帐蓬外。一个雨后天边升起双彩虹的傍晚,草原安静极了,突然,牛马惊叫,草原哭泣,恶魔莽古斯狰狞地吸干了草原的水,从洁白的帐蓬中抢走了呼伦姑娘。草原枯黄了,成群的牛羊倒地。贝尔抄起弓箭,跨上枣红马,冲进枯萎的草原。他两眼冒火,却不知莽古斯在哪里。他呼唤着呼伦,却只听到凄风呼啸,终于,他疲惫地跌下马,倒在他们定情相会的地方。他仿佛看见呼伦被妖魔变成一朵瘦小的阿日愣花,任由风吹沙打,发出细弱的哭泣声。贝尔猛然惊醒,用皮囊里仅剩的一些水浇灌那花。突然,呼伦复活了,她紧紧拥抱着贝尔。可是莽古斯又出现了,他打倒贝尔重新夺走了呼伦。草原被沙砾吞噬,天边烧起大火,贝尔情急中想起爸爸传给他的神弓,他向天空连射出仅有的三支箭。顿时大雨倾盆,草原复苏,牛马羊群重新站起,妖魔将呼伦绑在身后,带着她杀向贝尔,呼伦乘机挣开绳索,飞快地夺下莽古斯头上的绿宝石,一口吞下。顷刻间,山崩地裂,狂风大作,呼伦倒地化作浩荡的大湖。贝尔找不到呼伦,悲怆欲绝,愤然折断神弓,只听一声响亮,草原塌陷,贝尔也化作一池清湖。妖魔逃逸无踪,一对有情人把炽烈的爱献给草原万物,化作呼伦和贝尔两个清澈的大湖。草原有情,暗暗地迸裂,开出一条乌尔逊河,把两颗年轻的心连接起来。草原兴旺了,呼伦贝尔成了它的名字。”

  满右昀娓娓诉说着哀婉的传说,自己也逐渐沉溺在那凄怨的情愫中。

  “好听吗?”她问曾维特。

  “好听。”曾维特缓缓点了下头。“可是我不喜欢这样的结局,太悲情了。自古以来不都是英雄救美吗?为什么贝尔不能成功地救出自己心爱的女孩?为什么要徒留遗憾供世人传说呢?”

  “别抱怨了,是你叫我随便说的,其实我也不很喜欢这样的结局。”满右昀说着,就想起了自己笔下的男女主角,他们的结局究竟如何呢?

  “右昀,你真的要永远坐在这里啊?”

  “你想干么?”她朝曾维特微笑。

  “绕操场走三圈,然后回寝室念书啃代数。”

  “哦,你在强迫我回到现实中来对吗?”

  “没错。人要往前走,而且千万别回头,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回头又如何?路总是在你前面的,你不可能永远坐在这里。”

  无可奈何地,她起身和曾维特并肩绕着操场漫步。前半圈她面向月亮,后半圈她背对着月。她忽然停下脚步。

  “你停下来干么?”曾维特不解地问她。

  “我想回头看看月亮。”

  “才跟你说不要回头看的,你又想回头!”她有点受不了满同学。“而且还是为了要看月亮,你说你是不是有点不正常?”

  “不看就不看嘛。”

  “这样就对了。你小心一点哦,搞不好哪天你一回头,就再也找不到来时路了。”

  “少在那儿危言耸听了,你吓不了我。”说是这么说,她突然觉得自己真的不敢回头看月亮,可是她的背后一直有一股强烈的吸引力,深深地吸引她。

  —       —       —

  周末夜,满右昀回到自己家中,窝在自己的房间里听音乐、看书──教科书以外的各类闲书。虽然已经高三了,但她不放弃周末夜枕着一份安静,在字里行间寻找乐趣的习惯。父母知道她有这种习惯,并不加以阻止,对她的管教方式是完全的民主。

  经过这样的休养生息与调适之后,她总在星期一早晨高高兴兴地去上学,再让沉重的课程磨上一个星期。

  大概捱到星期三吧,无奈与寥落又会毫不掩饰地写在她的脸上。她在白衬衫里加了件卫生衣,觉得还不够暖,于是在穿上外套之后又在颈上系了条小领巾。然后心不在焉地对镜梳理头发,发现头发长了好多,黑黑细细地垂在肩上。她一直觉得自己的头发和脸孔不太搭,乌黑柔细的发很像自己笔下的中国古典美女,可五官却一点没有细致之美,浓眉跋扈,大眼深邃,高挺的鼻和丰润的唇在在都像西方女子的轮廓,美则美矣,总觉不够精致;因此她经常戴着眼镜,希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令人难以逼视,只可远观。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身材倒是比五官精致许多。但依国文老师的标准来看,像她这种身材的女孩不管生在古代或现代都挤不进美女的阵营。古要娇小玲珑,今要修长健美,她刚好不太矮也不够高,环肥燕瘦都没她的份,因为她既不肥也不瘦。她对镜笑自己一声,中国人不是讲求中庸之道吗?中庸的身材应该最美才对吧?

  不知道卓亦尘会不会喜欢像她这种长相和身材的女孩?她对镜一问。唉,那个俊逸尔雅、武功盖世的男人,她还真想念他。同学们都觉得时间过得飞快,担心联考的日子一转眼就到了。唯独她,恨不得明天就联考,早死早超生。

  放下梳子,她背起书包走出寝室,准备到教室上课,任数学和数学老师宰割。

  结果,这一天在教室里她没有说过一句话。入夜后,她毫无目的、孤单无助地在操场上兜圈子。

  “右昀,你怎么一个人跑来了?我到处找不到你,担心死了。”

  不远处传来急急的熟悉呼喊,曾维特来找她了。

  她停下脚步不说一句话。

  “怎么啦?是不是因为数学考坏了。”

  “你别管我,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回寝室吧,天气已经变冷了,你又不穿件外套,再走下去你就要生病了。”

  “我喜欢冷,喜欢这样的月夜,我不想回去!我不要上数学课!不要考试!不要分数!我要那些东西干么?那些东西只会带给我痛苦难堪!每次发考卷,我总是一路等,等到一叠厚厚的考卷发到只剩两、三张了才会轮到我,而那最后两、三张的分数加起来可能还不到满分。那种挫败感你能了解吗?!那种忍住眼泪不让它滴在那鲜艳狰狞的分数上的沉痛你能体会吗?!”她迎着风狂喊出心里的郁闷,风吹着她脸上的泪痕,疼痛感意外地令她感到痛快。

  曾维特见她情绪激动,便不想再说安慰的话,打算让她发泄个够。

  “你回去吧,我想跑操场。”

  “好吧,跑累了就回寝室,小心一点,别待太久。”

  曾维特早已走远了,她还杵在原地。她突然想躲到空山旷野里大哭一场!望着明月,她迈开了脚步慢跑,前半圈她凝视着月亮,后半圈背着月光,不知从何处得来的力量,她越跑越快,偌大的操场上只有风一阵又一阵。

  不要回头看,不要回头看,她在心中念着。可是前方有什么呢?永无止境的考试、永不及格的分数、永远无法摆脱的难堪和屈辱、永远的挫折与失败……她为什么要为这些放弃自己喜爱的东西?

  她偏要回头,回头去找属于她、该她的事物,回头吧……

  —       —       —

  “砰!”

  单薄的木门应声被踢开,陆霸天魁梧的身躯铁塔般地立在门口,脸上流露着强烈的恣狂,大有泰山石敢当的姿态。

  “请进。”屋内的人似已久等他的到来。

  陆霸天目光炯亮,灼灼顾盼。半晌,他才略弯下身子,进入陋室。简陋的土砖房,硬泥地,房内仅有一桌一椅,而唯一的一张椅已坐了人,所以他只能站在原地。

  “你就是卓亦尘?”他一拂袍袖,洪声问道。

  “正是。”

  陆霸天瞪视他,三分烦燥,七分恼怒。“你约我在此见面究竟为了什么事?”

  “夤夜劳动大驾自然有重要之事。”

  “人人头顶一片天,各有各的地盘,各有各的能耐,你若是耍我,对你恐怕没有好处!”陆霸天狐疑道。

  “我没有地盘。”

  陆霸天怒道:“你明说了吧,我没闲工夫跟你在这儿穷磨菇。”

  “看见那个箱子了吗?”卓亦尘指了指墙角那个狭长簇新的木箱。“过去打开来看看。”

  陆霸天走了两步,才想起不该任他使唤,便止步。“里头有啥玩意儿,别跟我故弄玄虚!”

  “明人不做暗事,卓某从不暗箭伤人,你不必紧张,尽管打开来看便是。”

  陆霸天依然十分谨慎,趋近箱前足尖一挑,噌的一声踢开箱盖,只见箱内垫着一块白布,白布之上端置一颗人头,颈项间血迹殷然。看情况这人头刚被斩下不久。他一眼就看分明,那是他的好友屈无痕的项上人头。

  他脸上的肌肉蓦然抽搐,声音僵硬:“这是屈无痕……这是怎么回事?是谁杀了他?”

  “我。”

  “为什么?”陆霸天强抑住自己犹震惊悸荡的情绪。“他与你何怨何仇?你竟置他于死地!”

  “卓某与他无怨无仇,可是柴烈与他却有深仇大恨,与你也是。”

  “柴烈?”陆霸天闻名咬牙,怨毒之色溢于言表。“那个人面兽心的东西,你与他是什么关系?为何替他出头?”

  “我无须向你解释和他的关系。”卓亦尘眼中是一片木然,语调也是同样的冷硬。“六年前你和屈无痕联手对付他,用的却是见不得人的手段。你们对他下毒在先,联手齐下辣手在后,他虽死里逃生,却成半身瘫痪之人。六年来,他心中一直有个结,是该解开的时候了。”

  “哼,原来你是他派来的杀手!想来替他报六年前结下的仇,你已经杀了屈无痕,今天约我到这儿来,莫非是想杀我?”陆霸天心火更盛,顿作狮吼。

  “我并不喜欢做这件事,但为了柴前辈,卓某只有得罪了。”

  “好,姓卓的,有什么本事你尽管使出来,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三头六臂的能耐!”陆霸天双眼泛红。

  语罢,他插在腰间的双手便迅速摸向背后,当他的双手再度出现时已一手持剑,一手执鞘,拔剑之快堪称出神入化。剑鞘凌空抛掷,白光一闪,卓亦尘屹立不动,猝然伸手,一把攫住向自己射来的剑鞘。陆霸天疾步如风,围绕在卓亦尘身边打转,手中剑光芒熠熠,冷焰错织,骤而齐向卓亦尘的要害刺来。忽地,卓亦尘身形腾起,宛如魂魄离窍,雪亮的刀光噙着一抹血痕,陆霸天的头颅在瞬间离体弹升空中,撞及屋顶又掉落硬泥地上,骨碌碌地在四周溜转,仿佛欲寻回身体,状甚凄怖!

  刀回鞘,卓亦尘足尖斜挑,血淋淋的一颗人头已落在木箱内。掩盖扣套,他挟木箱于腋下,踽踽步出屋外。

  寒瑟的空气里,他嗅着由杌陧、惊惧和激愤种种情绪合成的味道,那是他熟悉的味道,可是隐隐中却透着另一股令他意外的气味,那气味教他默立原地,他慢慢地放下挟在腋下的木箱,目光锐利地四下搜寻,眼见之处并无异状,于是他循着气味移动脚步。他肯定那是个女人,而且是个清新的少女。

  那股幽香必然发自一位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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