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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月酒馆情歌 第六章 作者:卫小游

  千万记得


  接下来连续好几天,我都待在医院里,只有很累很累的时候才回到家,摊下来便睡。

  我不确定我有没有睡着过,只时时刻刻感到深深的绝望。像杰生还留在画室里那幅悚怖的画。

  我没回朵夏那边,窝在以前的家,睡在乱七八糟的画室里,一种空洞感觉在四周盘桓不去。

  我觉得我像是一具倒在暗巷里的尸体,等着发臭,等着腐朽,且没有被发现的希望。在不见光的世界里,只有过去的回忆不断地在侵蚀着残存的意识。

  直到我想到,我需要钱。

  杰生庞大的医药费……

  我从泥泞里爬了起来,想着钱。

  我找到几支笔,想到只要我还能画……

  啊,是的,我必须要画。

  我调着颜料,在画凳上坐下来。一股力量支撑着我,让我一笔一笔地在画布上留下痕迹。

  我连续画了一天一夜,直到再也撑不下去,凳子翻倒,我倒了下去,手中的血红颜料泼开来,沾满我一身。

  *        *        *

  「苏西,你站得起来吗?」

  我仰躺在地上,呆滞地看着俯在我上方的脸。

  他叫我站起来。但是我做不到。

  一再站起来又一再被打倒,令我既挫折又沮丧,我好累。

  我不想再站起来。

  穆特兰试着把我从脏污的地板上搀扶起来,但他一碰到我,我就开始无法控制地歇斯底里的尖叫,用残存的力气挣扎着,甩开他。

  他谨慎地缩回手。「别紧张,我只是想帮你。」

  「不要管我……」我眼睛干涩地说。

  「苏西——」

  「我说,不要管我!」我别开脸去,只恨没办法塞起耳朵。

  于是他沉默了,我不确定过了多久,才又听见他一句话:「你并不是这个世上最绝望的人,快点站起来,把睑洗一洗,你这几天不见踪影,你知道有多少人为你担心吗?」

  「我……我只剩下我自己一个人了……」

  「为什么要这么傻?」他的话像他的影子笼罩在我头睑上。「自己一个人也要想办法好好活着呀。更何况你并不是自己一个人,起码现在我就在你身边,你要当作没看见是不是?」

  「我……」

  「朵夏关心你。」

  「……」

  「杰克关心你。」

  「……」

  「一民、维、小季也同样关心你。而他们之所以关心,是因为他们喜欢你,把你当朋友。」

  「我……我不想要同情……」

  「目前,我只看到一个自艾自怜的你,没看见有谁同情谁。」

  「你同情我。」

  「不。」他斩钉截铁地说。「我一向只同情那些想要站起来却站不起来的人,但是你双腿健全,你可以站得起来的,不是吗?」

  我心力俱疲地大吼一声:「不!」

  他在逼我。逼我面对等在前方的那么多的磨难。

  我不是教徒,不是殉难的朝圣者,我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人啊。

  我有我的极限,我有我的脆弱,我跌倒会痛,会想哭,遇见克服不了的困难会感到绝望。

  深深切切的绝望。

  不要叫我站起来,不要逼我,不要这么残忍。

  「唉……」他长叹一声,庞大的身躯在我身边矮坐下来。

  「我好累……」

  他伸出手,温热的掌心覆住我双眼。

  我低声哭泣起来,热烫烫的泪水再也克制不住地涌出。而情绪益发失控,低泣转成嚎啕。

  哭过以俊,我知道自己应该要站起来,但是我还不够坚强,我站不稳脚步。

  我等着穆特兰终于对我厌烦、离开我,但是他只是无言地把我背在背上,像是决意要承担的重负。

  他不肯丢开我。

  我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再挣扎,只好由他摆布。

  我哭过的嗓子变得沙哑。「你不必这么做。」

  「我是不必。」夜色里,他背着我走在马路上,气息略为粗重,看来我并不是一个那么轻松就能够被承担起来的责任。「如果你要拒绝我的协助,唯一的办法就是你自己站起来走。你说我多事也好,固执也好,我会这么做,自然有我的理由。」

  「什么理由?」

  「……」他突然停下脚步,仰起头从四十五度仰角看着天空。「看不见猎户星座。」

  「呃?」我跟着抬起脸在黑暗的天空中盲目地寻找。

  「不是时间不对,就是环境不对。」他没有回过头来。「你有没有经历过类似的事?像是经过天文橱窗,看到一款很想要的望远镜,但是身上没有钱,等你好不容易存到足够的数目,兴匆匆带着存钱筒到那家店时,结果想要的那款望远镜已经在五分钟前被别人买走了。」

  我看着他的发旋,觉得自己被卷入一个谜的漩涡。

  有那么一瞬问,我暂时脱离自怨自艾的情绪,被转吸进他的思绪里、不由自主体会他的感觉和情绪。

  「穆特兰,你……是不是常常失去心爱的东西?」

  我感觉到他的肩膀僵了僵。我说对了。

  「没有。」他说:「我没有常常失去,通常我只是得不到……」

  人?事?物?

  他没说。但我总算对他多了几分认识。

  这个男人在追寻着填补生命空隙的满足感,同时却也在失去。

  在得不到的情况下失去,令他拥有的比一般人还要少上一倍,所以他的眼神总是揉和着盼望与等待失望,只因为失望已是期望过后的必然。

  我从未见过如此忧伤的眼睛。

  相较之下……我简直像是被刀割出一道小伤口的人在向一个断手断腿的伤患喊痛。怎么办呢,哭是不哭?

  「放我下来,我应该可以自己走。」我在他耳边说。

  他顿住脚步。「你确定?」

  「我应该可以。」

  于是他缓缓松开我,我沿着他强壮的背脊滑到地上,双脚碰着地。

  应该是可以站得住的。但我脚一沾地,他一放开,我便软倒在地上。

  他随及蹲跪在我身边。「怎么样?」

  「不是心理因素。」我虚弱一笑。「我忘记我有几餐没吃饭了……」

  他露出一笑。伸出手将我背回他背上。

  将睑埋在他背上时,我忍不住闷笑一声:「很驴,这世界。」

  「向来是如此的。」他好像一点也不意外地说。

  但是我却要到今月今日、此时此刻才发现,太多时候,生命里存在着人无法控制的因素。

  比如在对的时间遇见错的人。

  在错的时间遇见对的事。

  真正天时、地利、人和都走到正确位置上的,大概跟哈雷彗星一样,七十六年才出现一回,短命点的人可能一生都碰不到一次。

  「怎么办呢?」难道就此放纵一切,堕落下去?

  他轻声说:「不怎么办,接受生命里的不美好,等待明天来临。」

  我笑着笑着,伏在他肩上,一边笑一边淌出了泪。

  *        *        *

  现实是如此的。

  人还活着,日子就得想办法过下去。

  我回到酒馆,正式在蓝色月亮工作。大多时间我跟在杰克身边见习,很忙的时候也帮忙其他人。

  我的遭遇,没有人多问一句会触动我伤口的话。

  见到我回来的那一日,大伙只说:「你回来啦,没事就好。」像是问候多年不见的老友,简简单单一句话,却令我十分感激。

  在这里待久了,我才明白,这里是一个安全的避难所。

  每个人都有故事,或许正因为如此,人们互相安慰,每一个关切的眼神所透露的都是心照不宣的温柔。

  当然如果你不想说,也没有人会逼迫;但是如果你需要有人倾听,那么蓝色月亮里的人就是最佳听众。

  在此之前,我从来不知,原来有一个避难所是这么重要的一件事。伤心时可以在这里舔舐伤口,等找回力量后重新再出发。

  当我剪去及肩长发,换了个俐落方便的发型时,所有人都为之一惊,接着便了解地对我点点头。

  每个人都在以为没有别人注意到的时候,偷偷轻拍我的肩,对我说:「加油!」

  苏西,加油。

  我感动得想哭,只好拼命忍住。

  是的,我要加油。

  我要好好地活下去,也负我该负的责任。

  我是杰生唯一的家人,我要照顾他,期望他有一天能醒过来。

  *        *        *

  一段日子以后,某天,朵夏问我:「苏西,你本来已经打算离婚了是吧?」她说她看见了我那张空白的离婚协议书。「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丈夫没变成植物人,你会不会离婚?」

  那日我从户政事务所拿回离婚协议书之时,确实已经考虑清楚。

  是,我本来是打算要离婚的。

  杰生太伤我的心。

  然而此刻回想起来,那些风暴般的日子却仿佛已经离我好远好远了。

  现在我晚上工作,白天则常往医院跑,除了跟杰生说话、唤他醒来外,也经常替他翻身、按摩肌肉。

  陷入沉睡的他看起来无辜又无助,我知道我不可能丢下他。只要他一日不醒来,我的生命便将永远与他缚在一起。

  我等于失去自由,但我却无法恨他或怨怼。

  决定要离婚的那时候,我仍迟迟没有行动,那是因为——

  「我仍记得过去的那些美好。」我告诉朵夏。「我们曾经相爱过。」

  「即使他对你暴力相向?」她似乎特别关心我的婚姻状态。

  有一度,我以为我无法和别人谈论我婚姻中的暴力所带来的阴影,因为当我自己都无法面对这件事时,我又如何能够跟另一个人谈?

  然而当朵夏问我时,我才讶然惊觉,我已经不再那么介意这件事。甚至我可以跟她谈一谈。

  如果我能够和别人谈论这件事,那么我是不是也有可能在往后的日子中将阴影除去呢?就像我一刀剪去我的发时那样的痛快?

  「是的,即使在他殴打我,甚至害我流产,我十分怕他的时候,我的内心有一部份仍然记忆着过去的美好。」那是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抹灭的,属于我的记忆。

  耸耸肩,我试着咧了个笑。「或许那正是我没有离开他的原因。」

  至少在那个时候还无法离开,而现在则更是不能离开了。我不能在杰生需要我的时候一走了之。

  朵夏怔怔地看着我。「苏西,你实在很傻。」顿了顿,她说:「一个傻得很值得人爱的傻瓜,呜——」说着说着,竟捣着脸哭了。

  「朵夏?」

  「不公平。」她抽噎着。「为什么这么不公平?」

  我不知所措。「哭什么呀,小丫头?」什么事情不公平?

  朵夏哭红了眼睛。「那样的话,老板他……太可怜了。」

  我愣了一下,好半晌才消化那句话。「穆特兰……可怜,为什么?」

  朵夏吸着鼻子,仿佛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讲的话,她惊大眼。「不知道啦,你自己问他。」急忙跑开,也不管自己布下的地雷还没拆除干净。

  我站在原地不敢妄动,深怕一不小心就会被炸得粉身碎骨。

  更可怕的是,我怕朵夏那个地雷就埋在我的心窝。

  我甚至也不确定我有没有勇气去问穆特兰为什么可怜的真正原因?

  他是一个有秘密的男人。

  这种男人很难捉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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