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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灵 第四章 作者:言妍

  黄昏仅余的几丝云彩,被突来的一阵急雨抹去,天蓦然全黑,这一雨便成冬的深秋,温度陡遽下降。

  两个男人跑着横越马路,穿过骑楼底下避雨的人群,进入一家北方面馆。

  「又湿又冷的,来点小酒吧?」陆正霄说。

  他梳个整齐的西装头,穿著西装裤、衬衫和羊毛衣,三十五岁教授身分的人,书生气质已胜过当年的军人本色,尚有存留的就是坐站都挺拔的姿势吧!

  「如果嫂子不介意的话。」雨洋说。

  他和正霄差不多高度,还是小平头,身上宽松长裤、皱短袖衫和旧薄夹克,虽然小五岁年纪,但那犷放不羁的神情,感觉是更多的沧桑,更难捉摸的一个人。

  「如果是陪你雨洋老弟喝的,她绝不吭气。」正霄笑着说。

  他们点了大烙饼,几样口味重的小菜,河北同乡的老板还特别拿出私藏的高粱酒,说:「这是为范老师病好预备的,你们先尝尝看!」

  「不怕我们喝光吗?」正霄说。

  「还有!还有!我货源多着呢!」老板笑嘻嘻说。

  外面的雨倏然停了,水气仍漫淹,正霄走到店面口,仔细地左瞧右瞧。

  「我告诉过你的,便衣已经撤掉了。」等他回座,雨洋低声说:「我猜又有什么大案子让他们分心。我算过了气的异议份子,每天就在医院和二哥家之间来回,他们大概也跟烦了。」

  「你快来五个月了吧?军方警方这次都还客气,这要谢谢邱院长的担保。他在本省籍人士里算很有份量的一位,极有正义感,大家多少卖他的面子。」正霄说:「如果你要动,现在正是时机,你想去的地方我都打点好了。」

  这原是雨洋最迫切希望的,毕竟以自己的身分,仍怕不小心会拖累别人。但他又好象有点习惯目前单纯的生活,提起要离开,竟有几分迟疑。

  「你是担心二哥吗?」正霄问。

  雨洋内心浮起的是另一个人,总是穿白着蓝的窕窈身影,带有浅浅酒窝的甜美笑容,常在最出其不意的时候喊住他,用各式各样的话语淹没他。渐渐地,一天没见到她--比如她回新竹,就会生出一种前所未有过的寂寞感。

  「你若改变心意要留在台北,那是最好了。」正霄未察觉他的心不在焉,继续说:「我想办法帮你拿回当年来不及领的大学文凭,找一份好工作……」

  「然后等哪一天他们闲着没事干,想起我,又来猫捉耗子拿我寻开心吗?」雨洋回说:「不,谢了!」

  这时食物送上桌,他们暂停交谈。

  热菜塞几口,酒几杯下肚,雨洋才又说:「二哥健康进展得很好,还计画明年秋天回学校教书,我再陪他一阵子,年底就走。」

  到年底,也许晴铃又变成普通女孩子中的一个,索然无味的,于他如木头。

  正霄见雨洋一会儿大吃、一会儿发愣的,不似平日冷冷无感的模样,想起刚才咸柏请求多注意晴铃的事。

  他当即的反应是咸柏病昏头了,晴铃受到邱家严密保护,又有个论及婚嫁的男朋友,八竿子也和雨洋扯不上关系呀!

  但雨洋是咸柏一手带大的,有此挂虑必有他的理由,于是正霄试问:

  「老弟,你这几个月是不是有喜欢的女孩子?或者交女朋友了?」

  雨洋一口烙饼差点梗到,但仍忍痛吞下去,镇定说:「七哥,你在开玩笑吧?以我现在的情况,哪有女孩子会多看我一眼?」

  这七哥一叫,让正霄似又回到从前的军旅生涯。

  在台海对峙最紧张的那几年,驻军马祖前线,生死之际最容易相濡以沫,他们住同一碉堡的十个同乡便结拜成兄弟,号称「河北帮」,以何禹居长,雨洋最幼。

  雨洋是战争孤儿,一路随军队流亡,因为长得聪明清俊,很受大家宠爱;如今回忆起来,他连女人缘也是最好的。

  眼前的他阳刚中又带着几分阴柔,再落魄也掩不住特有的气质,正霄笑笑说:

  「别谦虚了,女孩子的情书你可没少收过,我们都不如你。其实,我真的很希望你找个适合的人安定下来,娶妻生子后才不会茫茫然无所依归……甚至二哥,有个女人照顾也会好多了,谁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回老家呢?」

  「你千万别和二哥提,他和二嫂感情可好,至今没有贰心。」雨洋喝一口酒。「人生也要有几分运,像你和何大哥一直就很幸运,早早在台湾成家立业,无后顾之忧;我和二哥……是比较倒霉的一群。」

  正霄知道他说的是十年前在前线发生的一桩叛逃事件。

  当时,何禹人在台湾,正霄出任务在外,两人都不在现场,躲过一劫。剩下的八兄弟中,有三个趁乱搭渔船跑回大陆;其它去看劳军团表演很无辜的五个,事后都遭隔离、审查和处份,在被迫退伍后还留下终身纪录,列入黑名单内。

  有几年,五个人都下落不明,直到雨洋出事,咸柏主动找何禹求援,方知五兄弟中已有两个亡故,物事尽凋零。

  「人要往前看,向后看是没有用的。」正霄只能说:「有时候,我觉得二哥影响你太深了,他的忧郁、悲忿、执念,你全接收。」

  「不仅接收,我还变本加厉了,不是吗?」雨洋自嘲说。

  正霄不知道该答什么,雨洋是他们当中最有才华,又心思最敏锐的,他自己不想通,别人也劝不动他。放下酒杯,正霄返回实际的问题说:

  「二哥提到了邱院长的外甥女陈晴铃小姐,说你们有一起吃饭什么的……」

  雨洋立刻掩去脸上所有的表情,深吸一口气,严阵以待说:

  「也不过才吃一次水饺,还是云朋吵要吃的。哪晓得二哥看风就是雨,也反应太过度了,你就当做是药物的影响吧!」

  「我也这么认为,因为陈小姐和你根本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像是白天和黑夜。」正霄半开玩笑说:「当然,陈小姐是品貌兼备的好女孩,能追到她是一大福气。就可惜她的条件又太好了,如果是邱院长的女儿,你还有一丝希望,他不会有什么门户之见的;但以新竹的陈家,极保守的本省人,你想都别想,人家早相中一个医生当乘龙快婿了。」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雨洋起了反抗之心,说:

  「嫂子不也来自保守的本省家庭吗?你胆子还真大,敢娶她进门。」

  「君琇又不一样,她是被逼婚逃家的,家庭本来就不太正常,才会和我相遇碧山同为天涯沦落人,想想也算是一段很奇特的缘份。若是正常状况,她和我也是两个世界的人,永远碰不在一起的。」

  正霄提到妻子和碧山荒雾溪畔那段美丽的岁月,目光和语调都不禁温柔许多。

  那种温柔,雨洋不曾体会,只有默默喝完杯里的最后一滴酒,为这已经度过许多、未来还有许多的初冬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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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湿漉漉地反映着路灯的光,兄弟俩酒足饭饱沿着塯公圳回去,头脸赤热,脚步还算平稳。到了永恩医院后门,正霄向左走,去邱家大宅接妻儿;雨洋向右走,到榕树区宿舍。

  一路上,雨洋脑海里不断转着正霄那些话。没错,不正常状况才能打破一切成规,摧毁观念,阶级、地域、禁忌的愚顽固守,使所有不可能的变为可能,正霄就这样娶到君琇。

  而晴铃,全部都在正常状况下,有幸福富裕的家庭、有疼爱她的众亲友,一份喜欢的工作,甚至有人人称羡的对象,下半生的荣华富贵都明明摆在前面了。

  如此百分之一百的超正常,她为什么又来招惹他呢?

  是因为没接触过他这种男人吗?畸零的、困顿的、无根的、异乡的、流浪的、陌生的、危险的、孤独的……皆是她生活所缺乏,因此好奇地要来体验这滋味,就像尝玻璃罐里那一根吃不到的棒棒糖吗?

  喝过酒后,血液似都集在脑内。白千层轻轻在风里摇摆,一边他的鬼屋黑沉魆魆伏卧,一边晴铃的房间灯盏荧荧金黄。她又在等他了……自从那个风筝之夜,她就决心当「好邻居」,不时「晨昏定省」,逮住他聊天。

  他故意踩在一堆落地的枝叶上,一步声,两步响,果然窗那儿晴铃探个头叫:

  「范雨洋!」

  现在都连名带姓喊了。他嘴角牵动,手插口袋,头低着缓缓踱过去。

  「你喝酒了?好臭呀!不是叫你别碰酒吗?」晴铃很快闻到,用手猛搧。

  「烟不准抽,酒也不准喝,人生多乏味。」他说。

  「抽烟伤肺,喝酒伤肝,你都不怕死得难看呀?」她说。

  「反正我没肝又没肺,无所谓!」雨洋忍住笑说:「既然嫌我臭,我就回屋清理去,别污染了小姐的鼻子。」

  「慢着!」晴铃不但没有远离他,反而爬坐在窗台上,双脚在窗外荡呀荡的,和他更接近。「赵先生来信说想看女儿,赵太太身体不好,希望我陪她一起带敏敏去。还有你,能开车载我们最好,不用等车转车,旅途起码省了一半。但赵太太说你不答应,为什么?赵先生不也是你的好朋友吗?」

  「我才去过的,探监名单可能通不过。」雨洋简单解释。

  「你可以在外面等呀,有个病人和婴儿,拜托你一定要帮忙,至少也让他们全家团圆一次吧!」晴铃还有另一项私心,想和雨洋更长久相处。整整一天的旅行,比小学的远足还令人兴奋呢。见他老不出声,她又游说:「我都跟姨丈讲好了,你若点头,他就二话不说把车借给我们。嗯,你还犹豫什么?」

  太多难言之隐了,只有晴铃最天真。他望着眼前这笑靥如花的女孩,一头秀发用丝带系着,下身深蓝长裤、上身纯白毛衣,她好象摸清了这两种颜色最能干扰他的情绪。还有,她竟然裸着足,细白的肌肤如玉光滑。他突然说:

  「妳不冷吗?」

  「一点都不!」她不自觉撒娇说:「拜托啦!好心有好报嘛!」

  再多的好报,这也不是他能拥有的女孩,而她不断靠近,是不知道缠黏他的恶果吗?正霄的「不正常论」又浮上心头,一起去探监算不正常状况吗?

  是否真能改变什么?

  现在的他和她,只能在男女生宿舍接界的最隐僻处偷偷交谈;只能在这区域的几条大马路上匆匆一瞥,连在二哥家碰面都只能漠然地擦身而过……那瞬间,在台北之外的某地能和她无顾忌地并肩同行、放肆欢笑,成为一个极难抗拒的诱惑。

  她既不怕危险,他还忧虑什么?

  「好吧!我开车载妳们去。」他说。

  「真的?太谢谢你了!」晴铃笑得眼睛都瞇了。「赵太太和我姨丈都不相信我能说动你,我赢了!」

  以为是一场游戏吗?雨洋淡淡一笑说:「我可以走了吗?」

  「等等!」她返身由窗内拿出一本书。「喏,你的诗集。」

  她前些时候强借的《零雨集》。

  他伸手要接,她又往后缩,说:「我还没读完呢!我只想问一首诗,不是雁天写的,是在他书上提字的人。」

  她翻到书的尾页,两行龙飞凤舞的钢笔字写着:

  万山不许一溪奔,拦得溪声日夜喧

  到得前头山脚尽,堂堂溪水出前村

  「这是宋朝诗人杨万里的诗,怎么了?」雨洋平静地问。

  「我知道是杨万里的诗,只是这个提字人的名字,我好眼熟,偏又记不起在哪儿见过,结果去问我姨丈……」她说。

  「又去问姨丈?妳存心要惹麻烦吗?没告诉过妳这是禁书吗?」他紧张说。

  「我哪想到他是不能公开讲的政治犯,我姨丈说他坐牢很久了……」她说。

  「妳姨丈一定也反问妳,从哪里知道这名字的?」他打断她。

  「我当然没说是你啦!随便编个理由喽。」她说。

  雨洋无奈苦笑。若已发现干扰她思想的祸首是他,邱院长绝不会让他们同车探监的,秘密何时会揭穿呢?

  有人敲晴铃的门,她迅速钻入房间,拉上窗帘去应门。

  雨洋站在黑暗中,听见来人说:「妳饭吃一半就回来,人舒服了吗?」

  「好多了,肚子不痛了。」晴铃说。

  「启棠很担心,人在外面,想见妳,出来一下吧!」来人说。

  接着是关门声,留下比想象中更静的静,足以感受血液流过的回音。

  汪启棠,雨洋见过,偶尔会和晴铃在巷子散步,外表很体面的一个男人,但内心如何呢?他以前没有好奇过,此刻却很想去了解,包括这窗帘后晴铃芳香雅致的世界,那走向邱家渐行渐远的脚步,还有她远在新竹的家人……

  而晴铃为了能和他在一天结束前讲几句话,不惜撒下谎言。

  看样子,他们两个都朝身不由己的方向陷落,只是--

  在陷得多深之前,他们还来得及爬出来?

  又多深之后,将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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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弯弯曲曲地穿桥过镇,这藏在台湾北部层叠丘陵的荒凉地方,有如此笔直宽阔的柏油路也是诡异。于是飞鸟不来,稻穗不长,林木没有枝叶,远山没有栖云,光裸裸的,眼中所见唯小岗上重兵驻守的高墙碉堡。

  碉堡内的人也可以望尽方圆百里,连一只蚂蚁都不放过。

  晴铃再次回头,柏油路外站着雨洋。他不在会客名单内,无法再靠近一步了。

  敏敏以一条花被绑裹在秀平背上熟睡着。晴铃手上大包小包带给赵良耕的东西,其中最重要的气喘药,还是托百货行老板娘方杏霞由日本带回来的。

  秀平气色不太好,旅途上几乎不说话;晴铃仍有与雨洋同车的快乐,一点都没有疲累感。

  今天允许探监的不只她们,前后皆有人影,大都踽踽而行,毕竟不是凑热闹的赶庙会,四野静得没有一丝生气,冬天在这里特别凄苦。

  路旁一个孤独蹲着的小女孩引起晴铃的注意,她不比旭萱大,外套和小脸都脏兮兮的,两手抓着鞋口破了的红肿脚丫,眼眸含泪。

  「小妹妹走累了,脚很痛,对不对?」晴铃蹲下来友善搭问,顺便左右寻找,猜那个也背孩子、手提包袱的妇人是妈妈,但她一直没有回头。

  这种地方反正不会走丢,所以妈妈也不管了吧。若不是手上满满的,晴铃真想背她一程。

  「小妹妹,我们来数数,看谁能由一定到一百。」不忍弃她一人,晴铃鼓励。

  小女孩泪水转着注视她,又望望远去妈妈的背影。

  「小妹妹叫什么名字?」晴铃试着牵她的小手。

  「阿凤。」小女孩呜咽,站起来随晴铃的口令和脚步。

  到小岗不是陡峭的阶梯,由阿凤眼中大概是通天了。晴铃更有耐心地和她玩数字,连秀平和那个妈妈疲倦愁苦的脸上都露出难得的笑容。

  晴铃更觉心酸,那些男人到底做了什么,要老弱妇孺奔波若此?

  碉堡大门站了两个荷枪带刀的卫兵,初看有些吓人,但进去办手续、查身分、填表格、缴交带来的物品,一般都还和善。

  等待室不少人,光线灰蒙蒙的,更觉一切面目模糊。敏敏醒来,换由晴铃抱她走来走去,怕她因陌生环境而吓哭,待会见爸爸端个丑脸就不好了。

  正喂敏敏喝水和吃面包时,阿凤怯法走来,晴铃分给她一大块静静吃,等待无声无息,如幽灵之地。

  大概有一小时才喊她们的名字,终于轮到会客了。

  会客室内更阴暗,仅极高的屋顶有数片小天窗洒落几丝的阳光。一排细格铁网分隔成几个位置,犯人和家属分坐两边,在监视下谈话。

  秀平一见丈夫,未开口就先捣着手帕哀哭。

  晴铃没见过赵良耕,而铁丝网后那个瘦弱的男人似乎病得不轻,眼窝深陷,肤色浮白。她自我介绍说:「我是赵太太的家访护士,帮忙带小敏敏来的。」

  她并将敏敏脸转向他,男人的眼中出现泪光,盯着女儿喃喃说:「真漂亮,真漂亮,和照片一样……谢谢陈小姐呀,秀平信上常提到妳很照顾她们母女……」

  一岁半的敏敏路上表现都很好,但毕竟太年幼,没多久头就动来动去。

  「傻丫头,今天不好好看爸爸,以后长大就记不住我了。」赵良耕哽咽。

  「你胡说什么?你当然要看着我们敏芳长大!」秀平止住激动说。

  「我这身体不行了,好几个晚上都喘着以为撑不到天亮,是想着妳和女儿才又一口气顺过来,谁知道明天又会怎么样……」赵良耕长叹。

  晴铃稍稍退远些,让他们夫妻有体己话,她则挂念雨洋。他在做什么呢?

  相会时间总是太短,警卫表明只剩五分钟时,晴铃快把敏敏抱过去,和父亲再聚一次。当她走近时,听见赵良耕低低说:

  「……妳怎么叫雨洋来呢?他最恨这里,说死也不要再回来……」

  「是范先生自己要开车送我们来的。」秀平小声辩。

  「他在牢里吃了很多苦头,以后……」赵良耕抬头看到晴铃,立刻住嘴。

  晴铃半懂半不懂的,但内心已受极大的震撼。他们说的是此刻等在监狱外的雨洋吗--还会有谁?不就一个开车的范先生吗?他曾在这儿坐过牢?

  五雷轰顶般,她脑袋乱得无法思考,甚至忘了身在何处,整个人昏沉沉的。

  模模糊糊的,晴铃连怎么结束会客走下那长长的阶梯都没有记忆,人稍清醒时已站在柏油路上,正往回去的方向。她挡住秀平说:

  「妳老实告诉我,不要骗我,雨洋是不是……坐过牢?」

  「妳听到了呀?真太不小心了!」秀平急急说:「呃……范先生是坐过牢没有错,但他是个好人,不是妳想的那种……」

  「是哪一种?思想上的犯人吗?』晴铃自己先说出来。

  「我也不太清楚,就和我家良耕一样,莫名其妙被牵连,随便栽个罪名就说要感化教育,至少三年,范先生关了快四年,到今年六月才放出来。」秀平看晴铃极糟的脸色,又说:「妳千万不要因此看不起他喔,他人真的很好,良耕就特别喜欢他,说他讲义气,再怎么受苦也不出卖一个朋友。」

  会看不起他吗?晴铃分析不出此刻的心情,以前是混乱不清,现在则更缠结纠葛。他梦魇般不愿再回顾的地方,为何又答应跟来呢?

  所以,初次相遇他会那么苍白憔悴的十足病容;尔后,孤僻寡言、格格不入、举止费解,隐身为永恩司机,执意住在鬼屋,惯于黑暗来去和低头行走……

  他的罪名是什么?一定和杨万里那首诗有关,他也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政治犯?他反政府吗?他叛乱吗?

  走得够远了,柏油路尽头又看见雨洋的身影了,他依旧站在原处,彷佛这两小时都不曾移动一下。

  眼里耳内彷佛有什么在扩大,这条路忽而长至天涯,又忽而短入寸心,长长短短飘荡的思绪中,只想着,那四年她还不认识他的春夏秋冬,是否有人来殷殷探视过?是否有人带给他足够的食品医药、心灵安慰和精神支持?

  崩地,她的泪水哗哗直流,到雨洋面前已无法言语。

  「怎么了?那么伤心呀!」他犹不知她心情说。

  那一边的秀平也是眼眶湿鼻子红,为了丈夫心如刀割。

  剎那间,晴铃有个感觉,她这一趟是注定为雨洋而来的:为了他曾受过的苦,为了他们的相识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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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定,也就是合该有事。

  他们的小厢型车一上省道,晴铃的左眼就猛跳,她用力揉揉说:「真讨厌,大家说左眼跳灾,不会有事吧?」

  「是哭太多的关系吧!」驾驶座的雨洋嘲弄。「真不懂,妳只是个旁人,倒比人家正角还伤心。人间悲惨事还多着呢,若这么容易就掉泪,七辈子都哭不完!」

  笨,这泪只为你才会没节制地流呀!但晴铃完全没有提及坐牢的事,因为无法预测他会有的反应,唯闷闷藏在心底。

  又跳了,而且扩及半边脸成抽搐,似麻痹的前兆,她叫:

  「喂,范雨洋,你看看我的左脸有没有怪怪的?」

  他转过头,视线在她净秀的耳颊多停留几秒。说时迟那时快,一辆运猪仔的货车猛地斜越中线,本来可以不受影响地避开,但因分了心,临危只好用力转弯,让车子冲进路旁的稻田里以防更严重的撞击。

  猪仔嗷嗷尖嚎,货车的前轮胎爆掉是车祸的原因。不一会,前面镇上的人都丢下晚餐跑来看热闹。幸好秋收后的田有厚厚的草秆,厢型车受损不大,人也没事,只有敏敏受惊啼哭。

  「先生技术好,不然后果不堪设想!」货车司机连连道歉。

  这离大城尚远之地,拖车或修车都要等天亮;雨洋必需留下处理,女生们若搭公路局得转两趟车,回台北也要半夜,晴铃当机立断表示说:「我看赵太太和敏敏也够累了,不如大家今晚都住旅舍,明天精神恢复了再回家。」

  她说这段话时,眼睛触及雨洋,深潭幽幽中他似问:才避开众人耳目,离开台北城逍遥一天,还要过夜?真不怕吗?

  眸光流转中她似回答:不怕,多令人快乐的意外呀!

  她发现自己的眼皮已经不跳,像印证了这场灾祸,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喽。

  最后秀平的话做了决定:「住一晚好了。」

  接着便找旅舍。小镇上就那么一、两家,没太多选择的余地,因此很快办妥,再来就是打电话通知台北。

  等线路联络上了,雨洋先向纪仁报告车祸状况,纪仁说人平安最重要,修理赔偿事宜一步步来。

  轮到晴铃讲电话时,那一头换成惜梅着急的声音说:

  「你们真的没事?没有外伤,也要注意内伤呀,有不舒服一定要到医院。」

  「阿姨,妳别忘了我是护士,有没有伤最清楚啦!」晴铃宽慰她。「真的只是一场很小很小的车祸而已。对了,别告诉任何人哦,尤其是我爸妈,免得他们又大惊小怪,要逼我回新竹。」

  「那也要确定毫发无伤才可以。妳是他们的女儿,一点疤也磕不得,我可不敢担这重大的责任呢!」惜梅半开玩笑说,又继续:「在外面住要很小心,没有换洗衣服还能忍吧?棉被不够再去跟旅舍老板娘多借一件,水要煮过才能喝……」

  「阿姨,我又不是没在外面住过,都会啦。」晴铃说。

  「欸,事情来得太突然,又这么晚,心里老觉得不安。」惜梅说:「对了,妳大哥今天要过来吃晚餐,偏偏又没碰到。」

  「拜托阿姨,千万千万别让他知道!」晴铃赶紧说。因为涉及大哥,必会拉进启棠,到时又是没完没了的唠叨,她可无心应付。

  又交代了卫生所请假的事,晴铃挂掉电话,才想起大哥到邱家主要是取她从新竹为他带来的一批书,都锁在她的房间内,真糟糕!

  要不要再打一通解释呢?算了,明天回台北,立刻送书到大哥住处就是了。

  少了牵挂,晴铃就以额外假期的愉快心情,和雨洋、秀平找个饭馆用餐。

  「我先讲哦,旅舍吃饭的钱都我付,到时报永恩的帐就好。」晴铃周到地说。

  「那怎么好意思呢?今天都是因为我的私事……」秀平说。

  「姨丈借车也就算永恩公事了,别担心,他不差这些钱的。」晴铃凭心说,每年邱家都有大笔慈善捐款的支出。

  「钱由我出。」雨洋插嘴。「车祸是我造成的,才会多这笔吃住的费用,不必公私不分地扯到永恩。」

  又来了,爱面子的男人!他以为他做什么发财的行业吗?旅舍钱可不比几粒水饺,真不会省!晴铃说:「车祸我也有责任,不是你的错。而且于公于私,这都是我和赵太太的问题,是我们请你帮忙的。」

  「正如赵大嫂说的,这件事只有私没有公,不该假公济私算到永恩的帐上。」雨洋坚持。

  嘿!还教训人呢,晴铃瞪着他说:「好,不要永恩,我个人付可以吧?」

  「我说过我付。」他迎着她的视线,带几分嘲弄:「妳是怕我穷,出不起吗?放心,如果没有钱,我不会打肿脸充胖子的!」

  哼,才不信你出狱五个月能存多少钱?到时一文钱逼死英雄好汉就有好戏看了!晴铃故意以不高兴的表情说:「你爱出就出吧!」

  旁观的秀平全然胡涂了,一般人碰到这种情况都是忙着推卸责任,晴铃和雨洋却互相抢着揽责付钱,其中的微妙曲折,又岂能为外人道?

  一个是千回百转为对方着想的情,一个是在欲望尊严中挣扎的意,彼此旋着、绕着、圈着、绞着,成长长的一条锁炼,等发现时,恐怕是难解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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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镇的夜非常静,静得彷佛可以听到大海的潮声,哗哗一波接一波,但海其实还远着呢,她只是张耳到极至,想捕捉雨洋的足音,因此吸纳了所有气氤的流动。

  晚饭后,猪仔货车司机被老板急催南下,拜托雨洋帮忙换轮胎,两人借了手电筒,蒙闪两束光往出事的省道走去。

  很冷呢,尤其这靠山的地方,霜已结在草叶上,雨洋的薄夹克够御寒吗?

  旅舍的棉被灰脏带异味,摸起来湿黏黏的,晴铃不太敢盖。家里女性都有程度不一的洁癖,外宿时必自备寝具,至少也带条床单小被的,今晚什么都没有,大概很难入眠了。

  秀平先是哄着有点不舒服的敏敏,实在太累了,母女俩已经呼呼大睡。

  晴铃坐在床上聆听每个动静,狗吠月、风卷地、叶穿巷、足木屐、低哺语,许久许久,笃、笃、笃……终于有朝她心上走来的沉稳脚步了。她知道是雨洋,进了还敞着的旅舍大门,来到长廊左边第四间,她隔壁的房间,开锁再扣锁。

  憋了一天话很难受,不找他说说,恐怕失眠还要再加头痛。

  「叩、叩、叩。」她动作很轻。

  里面迟疑了一下才应门,雨洋脸色显苍白,唇缺血色,下巴刚冒出的须根一片青黑,他是冷到了。尚未开口,晴铃先跑回房间拿方才装满的热水壶,还有晚餐吃剩下包回来的卤蛋豆干。

  「你得暖暖身体,热水灌下去,才不会感冒。」似乎不必理由了,她直接走入他的房里,用自己的手帕擦茶杯,再倒水,放在香味犹存的小菜旁边。

  这正是雨洋需要的,晴铃温慰人心的能力,他不是第一次领教,也懒得再做徒劳且自虐的抗拒。护士天生爱照顾人,不是吗?

  他顺手关上门,想想,又留一道小缝,以减少暧昧的感觉。

  这房间一样小得只够放一张床、一方矮几、一把椅子、一个塑料橱。晴铃坐在离床最远的椅子,看他咕噜噜喝下杯里的水,身上血脉活络起来。

  「你们轮胎换好了吗?」她问。

  「换好了。司机先生说今夜猪仔没载到,明天南部猪价会受影响,幸好他不像我们车子陷到田里,否则就要等拖车了。」他坐在床边看她,又说:「很晚了,妳来做什么呢?」

  「睡不太着,给你送热水和点心呀!」她说。

  「谢谢。」他简短说:「快十二点了,妳应该回房了。」

  目的还没达到,怎么能走?她赶紧说:「你真厉害,会开车又会修车,你是在哪儿学的?军队里吗?」

  喝人家的水,雨洋只好回答:「军队里什么人才都有,我又爱摸机械零件的,跟着长官们混几年,也就学会了。」

  「你到底在军队待几年呀?」他肯说,晴铃就进一步问。

  「我也记不清了,我一直跟着二哥,得问他。」他说。

  「至少晓得几岁离开军队吧?」她不死心。

  她是来查底的吗?但因为那浅浅的笑窝,他仍答:「二十岁。」

  「然后呢?」她微笑。

  「然后?」他皱眉。

  「二十岁以后呀!你把开车当成职业了吗?」她说。

  他最厌恶身家调查,通常都会一声不吭没好脸色。也许因为这陌生地方的夜,也许因为她询问方式的天真,雨洋降低戒心说:

  「我很想,但二哥不准,所以成了流亡学生,以同等学历去念大学。」

  「你念过大学呀,就说气质不同嘛!我猜你研究机械,对不对?」真的有些意外,见他不再响应,下面就更需步步为营,她说:「再然后呢?大学毕业了又回来开车吗?」

  他放下茶杯,表情逐渐冷硬,终于明白那可爱的笑容之后包藏的心机了!

  她总是蹑足四周,处处伺机,欲窥探他秘密的核心,以填喂她千金小姐无聊的好奇心理,他怎么还任她长驱直入呢?

  晴铃很清楚那张不愉快时太阳穴会浮筋的脸,她可不想被他吓到,干脆直说:

  「我都知道了!刚刚会客的时候我不小心听到赵先生和赵太太的谈话,他们才告诉我,你曾在『里面』待了快四年。」

  他真的生气了,整个人武装和封闭,极疏远敌意的,立刻要下逐客令!

  「范雨洋,拜托你不要摆出那可怕的样子!」晴铃努力保持镇静,嘴里喃喃念说:「我绝不会因此而看轻你,就像赵先生一样,我认为你们都是无辜的好人,不会因坐过牢而改变你们的价值……人生遇到挫折没有关系,勇敢站起来,重新开始,又是顶天立地的一条好汉……」

  「陈小姐,妳是在对受刑人发表演说吗?以高高在上的姿态来怜悯训示我们这些可怜人吗?说得真好,我该大声为妳鼓掌!」冒火了,而她那些八股学舌的话更如火里添油,他咬牙说:「妳很满足吧?以妳的聪明才智揭开所有的秘密,一个神秘的范雨洋,也不过就是个刚出狱的犯人而已!接着妳还想挖什么?想弄清楚我犯了什么滔天大罪、杀了多少人、抢了多少银行,是不是?」

  晴铃明白人皆有自尊,也学过一些邻里访谈的技巧,但雨洋的自尊心又过强,浑身碰不得的刺,体认到这个事实,只更心痛,泪在眼眶里汪着。

  「我……我……只想知道,那四年,有没有人来探望你……像今天赵太太和我去探望赵先生一样,带吃的穿的用的……我记得范老师一直生病,不一定能去看你,你那四年还好吗?」她说着,他没阻止,不知不觉又一大段;泪可不许掉下来,雨洋不会喜欢的。

  「知道了又如何?好不好又如何?」他声音有些不稳。

  「我只希望自己早点认识你呀,四年前我在防治院就见过范老师了,偏不晓得他有个堂弟,真奇怪呀……」她继续着:「如果认识你,我一定常常来看你,走那段长长的柏油路,带你爱吃的汤圆、海鲜,送你想读的书刊诗集……我还会写信给你,告诉你外面所有的事情,直到你出来……」

  雨洋从没有这种崩落的经验,他几乎相信她的每一句话。

  她如星如月漾水的眸子,彷佛一把利剑,刺穿他的盔甲,命中心脏,凡是能保护他的都碎裂,对她,他已没有招架的能力;男儿长城,她可在一秒之内攻陷。

  「都已经过去了。」他勉强成声。

  「有没有人来探望你呢?」她坚持问。

  「我们这种政治犯不比一般刑事犯,有时连至亲家人都远远避开,怕受牵累:我二哥因感染肺病,才没有被拖下水。所以,敢来看我的人并不多。」她眉更深锁,他又说:「不过,天底下仍有至情至性之人,我有几位结拜兄弟不时会来探监,还在外面为我奔波脱罪。比如妳姨丈邱先生就是很有情义的人,素昧平生,愿意为我担保,给我一份工作。」

  「我姨丈都知道?」她问。

  「他帮了很大的忙。」他点头说。

  姨丈愿意担保雨洋,表示这是一个好人,值得冒险搭救。晴铃原本沉重的心情一下轻快不少,说:

  「你被抓,是不是和写杨万里那首诗的人有关?」

  「他是我很尊敬的一位长辈,我上大学期间还在他家住过。」他停顿一会又说:「这只是一部份原因,事实上,最主要的是我在军中留下的纪录。」

  晴铃睁大眸子,听雨洋把那年前线叛逃事件很简单地叙述一遍。

  「但你们五个人是无辜的呀!」她了解情况后忍不住说。

  「军队讲团体纪律,不伸张个人的正义,尤其这叛逃牵扯到军方的派系斗争,我们就如待宰的羔羊,横或竖都是一刀。我二哥甚至说,如果那晚没有去看劳军表演,和我那三兄弟一起逃回大陆,或许更好些。」他说。

  她听得愣愣的,诡谲的政冶风云,都是单纯生活里闻所未闻的事。

  「告诉妳这种种内幕,是要妳明白我是个麻烦很多的人,为妳自己好,最好远离我。」雨洋叹口气又说。

  「我和我姨丈一样,不怕麻烦。」她毫不犹豫说。

  他定定看着她,眼底是海洋的澎湃,带着深意说:「我觉得人无情比较好,多情是痛苦多。如我二哥,就因为太多情,在台湾安定不下来,与当权者格格不入,常要受罪;而他大陆的亲人也因牵念不断,又得罪那边的当权者,也在受苦。若能无情,也就无心,两方快刀斩断,各自遗忘,去拥抱新的生活,才是容易快乐的人。所以,当处在两个世界的夹缝时,要懂得无情。」

  他说无情吗?但他的语调中怎么有如此深沉的无奈,浓浓地淹没了他们……

  晴铃缓缓走向他,坐在他身旁,右手心覆盖在他左手背上,纤小白皙和粗大浅褐,温热和冷凉,不论外表或内在的对比,也都如此惊心动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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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省道天黑后车就少了,偶尔一辆赶南逐北的货车呼啸而过,必引来几声狗叫。但这一次有点不寻常,加入夜吠的狗增多而且拉长,原来是一辆黑轿车猛煞在半街中心,再停到招牌还亮着的旅舍前。

  一个人影冲下车,进入旅舍侧边留下的小门,找到在柜台打盹的老板,急冲冲问:「陈晴铃住哪一间?!」

  老板以为碰见鬼了,尿差点吓出来;揉揉眼睛,才发现昏黑中另外还有两个年纪稍长的人,男的以温文多了的口吻说:

  「失礼呀,半夜打扰,我是陈晴铃的姨丈,找她有急事。」

  天寿!都十二点了,阎王叫魂也不是这叫法!老板咕哝着房间的号码。

  那一头雨洋正看着两人交叠的手时,喧闹声传来,他起身到门外查看,人却愣在走廊中央,右臂本能挡着,想防晴铃被发现。

  但太慢了,晴铃随后跨出门,层层阴暗里走来的竟是姨丈、阿姨和……建彬大哥,不是在作梦吧?怎么可能?

  所有人都因太惊愕而一时说不出话来。建彬那忿怒的模样突然爆发,对着纪仁说:「姨丈,你看!他们还在同一个房间,三更半夜还在一起!」

  「别误会了,我……」雨洋刚说一句,晴铃便抢了话。

  「雨……小范刚刚才帮人修货车回来,我只是拿热水给他而已,才没有三更半夜做什么……」她也讲得结巴。

  「我才不信,看他的样子根本没安好心眼!」建彬身材壮硕,和妹妹不太像,因为他反过来遗传了母亲的大眼睛和父亲的下巴,此刻晶晶的黑眼珠怒瞪雨洋。

  今晚旅舍住宿者不多,但已经有人出来抗议太吵。

  「我们进房间再谈吧!」惜梅赶着大家,脸上有深深的疲累纹路。

  这不是个好主意,但没有其它选择,五个人挤在雨洋的单人房内,更觉一触即发的压力。晴铃尽量靠最里面的塑料橱站着,紧捱的椅子由惜梅坐;雨洋则顶着矮几,其它两个男人一倚墙壁、一在床尾,像在围抄他。

  「你们为什么来了?电话里不是都说清楚情况了吗?」晴铃已恢复正常,但也因此浮出某种不祥预感,她不敢看雨洋。

  纪仁张嘴,想想又对妻子说:「惜梅,还是妳来讲吧!」

  惜梅瞄一眼绞着手帕的晴铃,再看低头敛目摸不透表情的雨洋。

  她以前听过这号人物,却不曾仔细留意,今天面对面了,果然是另一样气质,明显地异于她家族的男人。她以平铺直叙的方式说:

  「晚上建彬吃完饭,想到妳宿舍拿书,刚好管理员不在,怎么也找不到备用钥匙。他很急,因为需要一些资料。结果弘睿说他有办法,就带建彬从榕树区走到最底的白千层那里,说可以从后窗爬进去。」

  至此,晴铃和雨洋已经明白了,他们眼神接触,又瞬间错开。夜路走多了,终于碰到鬼,只有硬着头皮撞上去,先不去想后果。

  原来左眼跳的灾,不是那场车祸,而是这个。

  惜梅继续说:「还真的爬进去了,建彬就问弘睿怎么知道这条小道……」

  「弘睿说晴铃表姊常在这里爬来爬去,到小范叔叔的房间!」建彬等不及接过惜梅的话,十分激动说:「这还成什么体统?如果传出去,我们陈家还要做人吗?爸妈一定怪我在台北没把妳管好,这害姨丈和阿姨有多为难,妳想过吗?」

  那几个月游戏般的探险,此刻听起来真像奸情般不堪,晴铃脸焚烧似的,冷夜里热得快不能呼吸。

  纪仁神情凝重说:「弘睿个性调皮,偶尔会自编故事;但萱萱还小,不会骗人,也编不出这种谎言来。雨洋,到底怎么一回事?」

  指名雨洋,是一种尊重,希望由他来澄清。

  雨洋进房来初次小换姿势,才抬头又遇到建彬恶狠狠的眼光。原来是晴铃的大哥,先前还想,除了汪启棠外,还有哪个年轻男子拥有这样的指责权?

  要如何回答呢?他有很多被审拷的经验,在军中、在狱里,有时是例行公事,有时是痛苦折磨,若是关于自己的,他很清楚该说什么;一旦牵扯到别人,他总是沉默谨慎,不愿造成更多的灾难,也因此吃了更多的苦头。

  而这一回是晴铃,他不曾有过类似她的异性经验,甚至不知道她真正的想法,要如何替她叙述,去解释那五个月若有似无的情愫呢?

  「阿铃,妳到底有没有到小范的房间去?」见他迟迟无语,惜梅再质问。

  「没有!」他说。

  「就两次!」她说。

  两人同时出声,彼此都吓一跳,竟是不同的答案。

  「晴铃,妳说。」纪仁眉头皱得更深。

  「也没什么嘛!第一次就做风筝那天晚上,我陪小孩子去,弘睿、旭萱还都在场呢!再来就是向范先生借一本书,只在门口没有进去。」晴铃解释着,还真觉乏善可陈,没有不可告人之处,信心重拾,滔滔不绝下去:「弘睿说常常爬来爬去是太夸张了,他就这样,想象力太丰富了,明明没的事,被他一讲羽毛也成了天鹅。也难怪范先生莫名其妙,不懂你们半夜乒乒乓乓跑来逼问是干嘛的,除了『没有』两个字,还能说什么?他根本忘记了!」

  雨洋愣愣望着晴铃,唇角不自觉露出微笑,这个女孩还真惹不得。

  建彬毕竟是看着妹妹长大的,不吃那一套,说:「借书?他一个司机有什么书可借妳的?妳拜托也编个比较有说服力的理由吧?」

  「建彬!」纪仁出声喝止。

  「姨丈,我还是觉得你请来的这位小范不简单,竟然和晴铃隔邻而居,不但让她爬窗户到男人住处,还同车出游,又同宿旅舍。如果不是今天我碰巧来拿书,弘睿又没说的话,再下去不晓得会出什么更可怕的事呢!」因为雨洋少言,给人置身事外的冷傲感,建彬愈看他愈不顺眼说:「哼,不吭一句,分明就是心里有鬼!有这个人在,晴铃太不安全了,最好让我爸妈把她带回新竹去。」

  这段话也讲得纪仁、惜梅脸青一阵白一阵。尤其纪仁,是他带雨洋进永恩的,先前晴铃跑来询问阿Q和杨万里时就该有警觉,却疏忽地使他们愈走愈近。

  再怎么亲,晴铃终究不是自己的女儿。她父母托付手中的,万一有个差错,非仅内心不安,亲族间也难交代。现在既然有做大哥的出面,也不太好插嘴了。

  「我已经二十三岁,做什么事心里很清楚,拜托你这做大哥的不要随便侮辱妹妹,还破坏我的名誉。」晴铃可不服气了,说:「更没有人可以把我『带来』或『带去』,我想留在哪里,是我的自由!」

  「难怪启棠哥说卫生所对妳有很坏的影响,整天跑贫民区,和三教九流混在一起,人都变粗野了!」建彬恼怒说:「爬窗户的事如果给启棠哥知道,后果不堪想象,看他还敢不敢娶妳,恐怕所有的男人都吓跑了!」

  晴铃最恨什么事都扯到启棠,他和建彬是医学院前后期的,观念志趣相同,一对拍档好兄弟。有时候她怀疑自己无法爱启棠,是因为见他如见建彬,兄长情结太重了。她冷冷说:

  「我不在乎,全部人都吓跑最好!」

  已经变成兄妹斗嘴了,这实在不是好地方好时间,每个人都累摊了。

  「今天晚上晴铃跟我们回台北。」纪仁命令着。「建彬,你先到车上等,我和雨洋说两句话。」

  风波暂时结束,晴铃偷看雨洋一眼,他盯着自己的灰破鞋子,像在专心研究,任何人来去都不相干。他这安静低头的模样,还有荒远小镇夜半时分老旧旅舍狭窄房间昏暗灯光,以后留在她的记忆中良久良久。

  想起时,彷佛,彷佛是一场很哀伤很寂寞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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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晴铃到隔壁房间拿皮包时,秀平已坐起身。

  「我阿姨来了,我得先回台北。」晴铃挤个笑容。「妳睡吧,明天车拖上来,范先生会送妳回家的。」

  这三夹板隔音并不好,秀平早被吵醒,零零碎碎听了一些。这一天旅行下来,晴铃和雨洋之间的言谈举止,相吸又相斥的互动,已经多次令她纳闷。如今在外过夜,邱家陈家匆匆赶来,必有其缘由,她也不便过问,只叫他们一路小心。

  晴铃轻轻合住门,在走廊迎上等着的惜梅的目光。

  「阿铃,老实告诉阿姨,妳和小范发生了什么事?真的就只有妳说的那些吗?」惜梅女人心细,不安感难除,压低声音问。

  「就一般朋友,像范老师、秀平,雅惠一样呀!」面对阿姨的焦虑与关爱,晴铃有口难言,避重就轻。「做朋友不行吗?」

  「小范坐过牢,妳晓得吧?」惜梅注视她的眼睛说。

  她垂下眼睫,点一点头。

  「晓得就好,妳已经工作几年了,不要还是那么单纯,偶尔有些心机和计较,人才不会吃亏。」惜梅语重心长说。

  单人房内,纪仁和雨洋各坐一边,清楚地听到夜风刮过屋顶。

  「邱先生,真的很抱歉。」雨洋不再无表情,苦笑说:「您冒险收留我,我却给您造成这么多的困扰。」

  「困扰都在预料中,只是没想到是晴铃。」纪仁幽了彼此一默。「我明白你是无辜的,一定是晴铃去劳烦你。你刚才几乎都没讲话,晴铃说的那些,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雨洋沉默一会才回答:「没有,晴铃小姐说的就是。」

  「晴铃是个善良的女孩,但常常也很任性。」纪仁说:「从小她要做什么,总是想尽办法达到。有时我们都很讶异,她长在父兄权威重的家庭,是怎么避开那些阻碍,完成她要的每一件事?」

  「晴铃小姐很有毅力。」雨洋脑海浮现她的身影,有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我却担心她会惹出更大的风波。建彬不会轻易罢休的,或许还会闹回新竹,晴铃也绝不妥协。」纪仁说:「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要有心理准备,一不小心就可能发现自己在暴风圈之内。」

  「邱先生,我要离开了。」雨洋乘机说。

  「离开?但范老师呢,你不是需要照顾他吗?」纪仁很意外。

  「我二哥好多了。本来我也只计画待到年底,现在警总方面放松监视,正好是机会,二哥也鼓励我早日脱离过去的阴影。」雨洋停一下又说:「我风风雨雨已经够多了,不想再来个暴风圈,还怕邱先生也弄了一身湿。」

  纪仁想想,定到他身旁,拍拍他的肩膀说:

  「也好。不过很可惜,我真的很欣赏你,尤其我们都爱诗,很难得呀!绍远还打着如意算盘,未来想借重你的机械长才帮他去高雄扩展工厂,他就可以多在台北陪老婆,这下他可真要扼腕了!」

  雨洋感到汨泪的温暖,是艰困险阻人生中少有的,珍贵无比。正因为如此,他更不能以欺瞒之心,将自己的不祥和妄念,带入对他有恩的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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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表指清晨六点,黑蒙蒙的,东方的天空像一条翻不了身的鱼,不见肚白。

  他也两日不见晴铃了,自从小镇那一夜。

  说是请假回新竹。才明白,他有多期盼厚重的窗帘掀起,那清脆的叫喊,那盈盈的笑脸,那黑暗中的一盏灯,那细洁如雪的裸足,那为他流泪的眸子……

  提着一袋行李,在封死的后窗前站一会,他走过了白千层,走出了榕树区。

  永别了,无情最好。诗人说:

  不要向我要影子

  怕我心上的剑,也会刺穿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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