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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爱·2503房(下) 第二章 作者:单飞雪

  当祖驯、天宝、美美大家聚在一起聊天说笑,一起出游,或是窝在2503玩牌,天南地北胡扯,那欢乐时刻,小君总会忽然地想念起远在那高级大厦,在有着昂贵装潢,很气派但很冷清的大客厅,她会想象母亲在做什么,想象她只身坐在沙发,翻阅杂志,她高贵优雅的侧影,在灯下总是显得特别孤寂。

  一起生活感到难以忍受,分开了却又会牵挂对方,这矛盾的心情,就是所谓的亲情吧?

  假使母亲愿意祝福她的恋情,那么,现在这种生活,就太完美了。

  终于在离家两个多月后,小君瞒着男友,偷偷打电话回家。伯母亲追踪她,她刻意不用黎祖驯给她的手机拨打,而是使用便利商店前的公用电话。

  电话响了好久。

  「喂?」

  「妈……」一听见这熟悉的声音,眼泪立刻夺眶而出。

  沈默一阵,江天云才冷笑问:「妳还当我是妳妈?」

  是啊这种绝不示弱的口吻,就是她的母亲。

  「妈,我很好,妳不用担心我。妳呢?妳过得好不好?」主动报平安,是伯母亲担心。

  「我好不好妳会在乎?」还是这么冷酷的声音。

  「妈……我真的很喜欢黎祖驯……」

  「很好啊,妳开心吧?」明明找女儿找得快发狂,明明思念女儿思念得吃不下饭也睡不着,但一听到女儿的声音,江天云也不知怎地,忍不住用尖酸刻薄的口气嘲讽女儿,伤害女儿。

  「妳就高高兴兴去过妳没人管的生活,去跟那个男人混,反正妳不在乎自己的前途嘛,妳也不在乎养妳十九年的妈妈,很好,我就当没生过妳,妳跟妳爸一个模样,自私自利。我当上辈子欠你们的,妳尽管堕落,不关我的事,随便妳。」

  听到这里,小君泣不成声。「如果妳不逼我出国,如果妳愿意让我跟他交往……我答应妳,我立刻回去……」

  「答应我?好笑,我为妳的前途担心,妳竟然说得好像是我在求妳。妳等着看好了,那个男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爱情是会变的,妳以为他能爱妳一辈子?妳会后悔的,等着瞧,要不了多久他就会腻了,他会爱上别人,妳呢?妳没有学历、没一技之长、没有我照顾,到时候妳吃了苦头就知道了,妳后悔也没用了,我是不会帮妳收烂摊子的,到时妳别来找我……」

  我们应该是最亲密的,我们曾身体相连,我被妳的体温包围,我曾经从妳最隐密的地方来到这世间,我吃妳的奶水,为什么而今我们会走到这地步?我们应当相爱,为什么落得互相伤害?

  小君不懂啊,一字一句听着,眼泪不断滑落,站在夜里,在便利商店闪亮的招牌下,孤单单握着话筒,心痛至极。即使在离家这么多天后,母亲没有丝毫让步的迹象。

  她挂上电话,泣不成声。

  妈妈不要我了……直到这刻,才真切感受被母亲抛弃的痛楚,然后在这巨大的痛楚中,明白了跟母亲的情感有多深,痛得越厉害,就越能感受到爱的深度。是,她是常常背着母亲埋怨她,是,她几次希望离开母亲的掌控,现在母亲放手了,她却像被人狠狠斩了一刀,割去身体某部分,痛得厉害。

  不知道哭了多久,小君振作精神,抹干眼泪,拍拍哭僵的脸,怕回去后,黎祖驯会看出端倪,她不要让他担心。深吸口气,转身,她骇在原地。

  黎祖驯就站在她身后。

  「你……你怎么在这里?」小君惊讶着,他都听见了吗?他在这里多久了?

  「出去这么久,我很担心。」一双黑眸莫测高深,看不出他的情绪。

  「喔。」

  「走吧。」没问她哭什么,没刻意地安慰怕她难堪,他只是若无其事地牵住她的小手,他低声说:「我们回家。」

  小君又哭了,边哭边走。

  我们回家、我们回家……这四个字很有力量,简单,寻常,但很有力量,包含了无限的温暖,在她如此沮丧之际,这四个字撼动了她的心房。

  他暖暖的大手紧紧握住她的小手。

  他大大的身子传递温暖的体温,他落在地上的影子和她的迭在一起,

  母亲的话动摇了小君的信心。

  她低着头,轻声问:「你为什么喜欢我?」

  「因为没有人会笨到被洋葱吓倒,妳够天才,我喜欢。」

  「你爱我吗?」

  「现在不就牵着妳的手。」

  「会爱我多久?」

  呵……这是每一任女友都会问的问题啊。以往他会答「不知道,爱到爱不下去为止」,或回答「随缘喽」。

  这是他的标准答案,他才不讲电视剧里或言情小说中那种肉麻兮兮,不切实际的恶心话,他也是见过一点世面的,也是尝过一些人情冷暖的,他不天真了,他很世故,感情的变化,风云暗涌难捉摸,他才不把话讲死,他的个性也不会为了讨好谁而说谎,因为讨厌迁就谁,而昧着良心违背自己,他绝不干那种事。

  但是,他说:「那爱到我死掉为止好不好?怎样?听起来有没有很爽?」

  咦?咦?听,听哪,这真是他黎祖驯会说的话吗?多肉麻!真恶心,可是天杀的,他竟还超有信心,讲得脸不红气不喘哩!

  她笑出来了。她快乐的笑容大大地取悦了他,让他觉得偶尔讲些肉麻兮兮的话也挺值得的。

  「那我们说好了,永不分开。」

  「妳说了算,除非妳爱上别人。」

  「不可能,除非是你爱上别人。」这刻,她非常笃定。除了他,这辈子她不可能再爱上谁了。

  「我想也是。」

  「哦?」

  「如果妳为别人离开我,就太过分了。」

  「怎么说?」

  「这两个多月妳的衣服都是我在洗,有哪个男人这么体贴?」

  那倒是,她笑哈哈。

  「这样说不公平,我也想帮你洗衣服啊,但是旅馆不方便嘛。你很会洗,衣服洗得香喷喷的,穿起来很舒眼。」

  「那是因为柔软精的关系,我加了熊宝宝衣物柔软精。」

  她笑得更大声了。「什么啊?有那种东西啊?」以前都是刘姨在洗衣服,她对这个倒是没有研究,从他这堂堂男子汉的口中,听见熊宝宝柔软精,感觉还真好笑。

  他白她一眼。「而且我用的还是蓝色那一款的熊宝宝,我发现那一款的最香。」

  她听了直笑。

  他埋怨:「我现在才知道熊宝宝花样真多,有棉花味道,蜜桃味道,什么清晨花香的好像也有……」

  「奇怪了,以前刘姨怎么都没想到要用柔软精,你为什么知道要用?」

  「男生哪需要柔软精,我是看妳皮肤这么好,不用柔软精的话,怕洗出来的衣服妳穿了不舒服才买的,用心良苦哪!」

  小君的心,软绵绵,热呼呼。

  原来每天每天她都穿着有熊宝宝香气的衣服,原来每天每天肌肤那么舒服都因为熊宝宝柔软精。熊宝宝柔软精忽然显得非常珍贵、超级伟大!

  因为这是爱、这是爱哪!

  爱的证据,就印证在这细微渺小、看似微不足道的小地方。

  熊宝宝柔软精就是他爱她的表现,以后每一天,穿上干净的衣裳,她都习惯地会嗅闻一下那甜蜜的气味,那时候就忘了生活里种种不称意处,因为被他的爱情包围住,再瞎的处境她都能安慰自己没关系,只要还有他的爱,她都能甘之如饴,化险为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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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证明她不是谁的包袱,证明她可以独立,小君硬是在麦当劳撑过了三个月。要记的事情那么多,要做的事那么杂,刚上班几天,她几乎累得瘫痪,想罢手不干,尤其当做错事,被同事或店长训斥时,那种尴尬,会教脸皮薄的江小君很受伤。

  后来小君发现谁没被骂个一,两句,渐渐那些凶巴巴的话,她跟其他人一样,不放在心上。她也学其他同事,做错事说对不起,挨骂以后,立刻将那坏情绪抛弃,又生龙活虎继续上工,这就是每个人生存的妙法吗?她没时间伤心,脸皮越来越厚,心越来越坚强,双手越来越有力量,

  母亲无情的奚落,断了小君的后路,她咬牙苦撑,日子竟也顺利地过下去,开头以为她熬不下去的,美美一有空,就会来探望小君。老实说,作梦也想不到,江小君可以在麦当劳工作那么久。

  今天,美美来麦当劳找小君。

  「三个月了,拿来。」小君朝美美摊开手。

  「了不起,了不起。」美美掏出两千块递给她。「拿去买药。」

  「厚,妳讲话真毒欸。」小君笑嘻嘻地抢走大钞,在她宣布要去麦当劳上班时,美美就泼了好几盆冷水--

  「我们来赌,妳要是做满三个月,我输妳两千,做不满妳给我两千。」

  三个月过去,爱情真伟大,小君在油腻腻的炸鸡堆,啰啰嗉嗦的傲客间,幸存了三个月,历劫归来,呜呼哀哉,大难不亡,必有奖赏。她手拿两千,意气风发,读赞谑,她江小君而今是劳工的朋友,跟大家做伙打拚,有爱最美,逢赌必赢,美美心甘情愿输掉两千。

  「我服了妳。」美美朝她竖起大拇指。三个月前这女孩还一天到晚参与音乐演奏,在各个活动中心啦大会礼堂啦公家聚会啦,上台弹奏钢琴,现在竟然在速食店工作?「妳妈要是看见了,不知道会怎么想?」

  小君脸色微变。「我不在乎了,我现在很幸福。祖驯对我很好,很疼我,我很快乐。每天都能看到他,好开心咧~~」

  小君说谎,其实偶尔也怀念参加演奏会,演奏结束,听众热烈鼓掌。她很久没弹琴,这才开始想念起钢琴。每天弹奏不觉得有趣,现在天天没得弹,就开始怀念,她隐忍着跟随怀念涌上来的阵阵失落感,然而,一看见心爱的黎祖驯,那阵阵失落感又立刻消散,轻如细尘。

  「看样子你们满好的。」

  「嗯。妳知道吗?他之前不小心打破我送他的杯子,竟然因为怕我生气,跑去买三秒胶,一片片黏回来,说要当笔筒用。那时我才知道,他其实也会怕我,妳说他是不是很可爱?很可爱对不对?」

  「是,黎祖驯最可爱,好不好?」唉,好朋友免不了分享这种事,但是她心酸哪。真羡慕小君,有爱情滋润后,她脸色粉红,越来越漂亮了。

  「最感动的就是……」小君低头,摸鼻,害羞地笑。「离家出走那次,他确定我不会出国留学了,终于放心,高兴得哭了,原来男人也会哭欸。」说完,小君摀着胸口,闭着眼,好陶醉。仍想象着那一夜黎祖驯的泪。

  「干么?他哭了妳这么得意?嗄?」

  小君笑了。「也不能这样说啦,可是他为了我眼睛红红的,我看了好心疼又很感动,我看到他眼睛里有泪,真的眼泪喔,我一看到那个眼泪我就受不了……」小君瞇起眼,点了点头,肯定地说:「那时我才知道,他真的很爱很爱我。」

  「嘻~~肉麻。」美美故意佯装打个冷颤,用玩笑的态度掩饰伤心。

  和美美道别后,小君打电话给黎祖驯。「你快下班了呴?」

  「是啊。」

  「我去接你、我去接你!」

  他揶揄:「我这么好命啊。」

  她又高兴地嚷:「我请你吃饭,随便你想吃什么。」

  「干么?这么高兴?」

  「美美给我钱啊!」

  他想了想,记起来了。「对喔,妳做满三个月了,好了不起啊!」

  「等我喔,我过去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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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了江小君,这里更冷清了。

  刘姨在料理晚餐前,照例又去请示女主人江天云:「要不要准备小姐的?」

  江天云背对客厅,坐在阳台躺椅上,望着渐渐暗下的天色,她有气无力地说:

  「没关系,就准备吧,万一她回来才有东西吃。」

  江天云觉得那铺天盖地暗下来的天色,好像要将她也吞噬了。

  女儿刚离家那阵子,她到处参加朋友的派对,出席音乐聚会,周末都有约会,连续疯好几个礼拜。每晚都精心打扮,光鲜亮丽地出门,享受朋友们欣羡的眼光。

  可是每当凌晨回家,开门,空旷,静悄悄的房子,像张嘴无牙的怪兽,等着吃她。一开始跟女儿呕气,女儿打电话来,她冷冷嘲讽,女儿伤心哽咽了,她竟有胜利感,好像印证自己存在的价值,沾沾自喜着能让女儿难过,表示女儿还在乎她。她跟黎祖驯较劲,要女儿选边站。

  可是……

  小君没有妥协,没有照她预料的,吃不了苦,没钱花用,就回来求助。

  江天云每晚都让刘姨照往常准备小君的晚餐,每晚从外边交际回来时,总想象打开门,就会看见女儿回家了。女儿会发现她跷家后妈妈还是活得很精彩,然后,江天云会享受那胜利感,然后原谅女儿,教训女儿,要女儿保证再也不惹她生气,才让女儿回身边。

  可是,江天云越来越没劲了,跟女儿斗争,真傻啊。

  江天云最近很少出门了,今天也懒懒地摊在阳台坐很久。她失去爱情,她如今又遗失了亲情,她怎么会这么失败?她无心打扮,食不下咽,觉得自己一败涂地。她甚至懒得出门了,羞于让人看见她的憔悴,她不喜欢输。

  刘姨做完晚餐下班回去了,今晚,江天云又是独自吃着晚餐,望着两人份的碗筷,望着那空着的碗,干净的筷,她食而无味,撇下饭菜,走进女儿房间。

  躺到女儿的床上,掩面啜泣,到最后双肩震动,痛哭失声。

  她承认,她终于承认,原来,不是小君很需要她这个妈,而是她很需要小君,来证明她江天云存在的价值,没有小君,她日子空虚,像没了根。如果小君肯再打电话回来,她一定好声好气请她回家,但小君没再打过电话。

  江天云泣不成声……

  不行,她坐起来,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不能失去唯一的女儿,没了小君,她会活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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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君骑车到百货公司,狠心,败了手表,八千多块飞了,这是一份爱的礼物,要送给心上人,有点奢侈,不管了,黎祖驯要戴的欸,当然不能是一支随随便便的手表啊!

  小姐问:「要不要帮妳包装?」

  小君看表,糟!他下班了。「不用了。」

  她急着离开,带着礼物,超兴奋地往他的唱片行骑去,等不及要看见他收到礼物的表情。

  路上大塞车,她心急如焚。骑车以后才发现每到固定时间,马路就会瘫痪,交通大乱。红绿灯超多,骑一会儿,就被红灯拦住。连续骑过三个路口,又红灯了,烦,油门一催,加速过去,右边响起煞车声,然后就是一个剧烈的冲击,将她撞倒。

  小君连人带车摔在地上,听见耳边响起路人惊呼的声音。

  她先是一阵头昏,跟着慢慢地,她四肢恢复知觉,没事,她坐起,傻傻地望着围过来的人群。

  「小姐,妳没事吧?」

  「还好吗?要不要叫救护车?」

  小君摸摸手脚,站起来。「我没事……没事……」谢过大家的关心,还有一位少年帮她把车子牵过来,还好,还能发动,要快点赶过去才行……

  肇事的司机很真诚地朝小君九十度鞠躬道歉:「真不好意思,我以为已经绿灯了所以才冲过去,因为今天是我老婆生日,我急着回家才……」咦?人呢?

  众人指着路上那威风女骑士,刚被人撞飞下来,此刻又生龙活虎路上狂飙中。

  「厉害啊,看样子是没事了。」肇事司机松了好大口气啊。

  幸好,没大碍,跌在地上时,小君即时用右手去撑住地,伤害不大,车子也还能骑,又上车继续飞车找他。

  黎祖驯坐在唱片行外的阶梯上抽烟,远远地就看见一个小黑影朝他跑来。夕阳下,风吹小君身上的白T恤,于是她像一只白蝶,那么纤小轻盈地扑上来,他还没张臂欢迎呢,她一股劲先扑进他怀里,高兴地嚷着--

  「我买了东西给你!」她掏出手表。「喏。」

  「没事干么给我这么贵的东西?」

  「唉呀,你戴上啦,快啦。」她动手去解他手腕上的旧表,换上新的,笑盈盈。

  「高兴了?可以去吃饭了吧?浪费钱欸。」他揉揉她的头,搂住她的腰,两人去吃饭。

  在敦化南路附近,古色古香的度小月餐厅,吃传统担仔面、猪油饭,两对眼睛都幸福得发亮。

  小君拉高左手袖子。「你看,一模一样喔。」原来她也给自己买了和他一对的女表。

  「为什么女生都那么爱情人衫啦情人对表啦,不觉得恶心?」他取笑。

  她白他一眼。「这是我们很相爱的证明!」

  「证明给谁看?」

  「向可能喜欢你的女人示威,让大家知道这个人和这个人在一起,妳们不要想勾引他喔。」

  黎祖驯哈哈笑。

  她也笑,在柔黄的灯下,看她的笑容,从甜美逐渐苍白……渐渐那笑容消失,换成痛楚的表情。

  「怎么了?」

  「好痛!」她忽地趴在桌上,左手往右肩膀摸。

  黎祖驯凑身,掀开小君的外衫,他目光一凛,心脏骇得差点停住。她的右肩膀,插塞着一块尖石,坎进肉里,血被堵住,流不出来,伤口附近皮肤发红浮肿。有一女客经过看见,吓得倒抽口气,惹来旁人注目,纷纷惊呼。

  小君显然也被这伤口吓呆了,傻望着右肩窝,脸色惨白,只傻着也不吭声了。

  黎祖驯绕过桌子,抱起小君,就往外冲,拦车赶去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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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急诊处,黎祖驯将小君放在诊疗台上。

  小君痛得面无血色,紧抓着祖驯的手。车祸时她只是觉得右肩膀麻,谁知是这么大的伤口,现在痛极了。

  医师先打过破伤风针。「要立刻帮她动个手术,把石头取出来。」医生嘱咐护士准备器械,要黎祖驯填写资料。

  黎祖驯刚拿笔填写,听见身后小君大声焦急地问医生--

  「有没有伤到骨头?会不会影响我弹钢琴?」

  医生安抚她:「别紧张,只是个小手术。妳是音乐系的学生啊?」

  小君愣住,不……她在麦当劳打工,很久没弹钢琴了。一下子,她眼色黯然了。像凭空一个扒子,扒开那因为热恋,因为急切地想抓住这份爱情,而被她抛下忽略摆平了的,那某部分热爱音乐的自己。她甘愿化成影子追随黎祖驯一生,可是当危急时,她竟下意识地想知道她还有没有追求理想的权利。

  她一时失神,然后看见身边,黎祖驯僵硬的背脊,以及从那沈默的背脊透露出来的郁闷。糟,她脸色微变,他都听见了?

  黎祖驯听得一清二楚,他正一笔一画逐项填写手术同意书,填上他的名,填上他的电话,填上他跟患者的关系,这一栏,他停了一会儿,写上「朋友」。

  这一场意外,将两人从浪漫云端,摔回真实世界。好像有一只隐形的钩子,挑开了黎祖驯跟小君同居后,那一直潜藏在他心底某部分疑虑。他原以为只要两人幸福着,这原本他就担心着的问题总会烟消云散,他原以为就如小君说的,他只要陪在小君身边,那就是她所谓的最大的幸福了。

  这剎那,黎祖驯明白,因为爱情,他也变得天真了,像小君那么天真了,他竟然相信现实是可以丢在一旁。在三个多月甜蜜到不象话的相处后,忽然现实如钩,就这么残酷,又血淋淋地逼他必须面对这逃避着的问题。

  忽然小君觉得自己没更成熟,好像还更幼稚了;忽然黎祖驯觉得自己很渺小,不该束缚她。两人都有些被震撼住,尤其是黎祖驯,小君急切问医师的话,如一盆冷水泼下,把他一下子浇醒。

  终究她心里希望的,跟目前因为爱他而做的,背道而驰,为什么要委屈她自己?强装很幸福?终究有部分她满足,那是他再怎么努力,暂时也没办法照顾到的部分……瞬间像有大石重压他的胸口,郁闷,不知如何是好。

  如果她是想继续深造去留学,却为他牺牲理想,这应该吗?

  医生动个小手术,把石块取出,缝合伤口,清洁包扎,约好回诊时间,他们搭计程车回百穗旅馆。

  在车上,司机好热情地跟他们招呼。「妳的手是怎么了?」

  小君说:「摔车。」

  「骑车要小心。」司机劝她,然后亏他们:「这么年轻就去旅馆,不好吧?哈哈哈……但是我观念很OPEN的,年轻人嘛两情相悦有什么关系,谁没有谈过恋爱,你们说是不是咧?哈哈哈哈哈……」

  司机一个劲哈哈笑,笑半天,发现只有他在哈哈哈,尴尬了,闭上嘴。感觉身后有强烈冷气团,气氛好差喔,这两个人在呕气吗?

  他们表情僵硬,眼神回避着对方。一个往左边车窗望,一个往右边车窗看。

  小君尴尬,又懊恼,又心虚。从医院离开后,黎祖驯神情阴郁,虽然没说什么,但她能感觉到他情绪低迷。不用问,她也知道是为了什么事。刚刚当知道乎受伤时,长年被母亲教导要保护手的观念,一下子蹦上脑袋,人就紧张得冲口问出来了,连她自己也吓一大跳,为什么会这么反应?难道她对自己的心还不够清楚吗?

  他问,「痛吗?」

  她答:「不痛。」

  两人的对白,索然无味,意兴阑珊,都有些像是在应景的。挡风玻璃外是暗黑墨色的夜晚,马路空荡,冷清。

  她又说:「真是的……我都不知道我受伤了,笨死了,还好有你陪着我上医院。」

  「是啊。」但我不能供妳留学深造,不能走妳光明前程的跳板,反而可能是这路途上的绊脚石。黎祖驯心里满满的问号,气氛冷掉,然后一阵长长的沈默。

  车厢摇晃,司机开着音响,播放台语老歌「山顶上的黑狗兄」,这热闹的歌曲,拚不过他们间的气氛。这不是冷战,不是谁开口求饶就能摆平。这不是感情生变,没办法大家挑明说清楚就解决。这是一种诡异的,暗潮汹涌的,暧昧不明的气氛,这是某件事让大家耿耿于怀又不好冲口而出,怕伤害彼此,怕徒增尴尬,于是只能闷在心里。越是不去碰触那个尖锐的话题,彼此的气氛就越僵。

  他又问:「妳会不会饿?」

  「不会。」

  「那直接回去了?」

  「好。」

  「明天我帮妳请假,妳好好睡。」

  「嗯。」

  低迷的气氛一直延续到2503房,他们身心俱疲,被自己的问题煎熬着,那么多疑虑跟挣扎,却都梗在心里,看着对方,说不出口。

  他们很早就上床睡。

  过去,黎祖驯在2503的每个夜晚,总忍耐着欲望,除了不真正占有她,拥抱亲吻这是每晚一定会的,他双手熟悉她身体的每个部位,他已经习惯抱着她的腰入眠。

  但今晚,他们背对背,两人的眼睛,都睁开着。房间昏暗,外边街灯的光和汽车驰过的影子,在天花板,在墙壁上,摇曳着闪动着。而无声的哀伤,如一席毯子,悄悄地覆盖他们,令他们呼吸沉重,心情很闷。

  黎祖驯僵着身,盯着墙,脑袋不断浮现小君在麦当劳工作的身影。她不该只是个餐饮店的小职员,就算她现在笑得那么灿烂,但难保不会有一天这笑容惨澹了,她年华老去,难道未来就葬送在这一次的爱情里?

  都是因为他,她走不开跑不远,她就算还对钢琴有理想,也会为了他抛弃。这份爱多么让他感动,同时又让他跟小君都很辛苦。

  他一直没告诉小君,这段时日他已经在为两个人的未来计划了,他学做生意,学古物鉴定,他默默努力着,想早点给她好日子过,假使事业顺利,他就娶她,好好照顾她一辈子。可是,谁知道他的成就能到什么地步呢?她要这样等多久?

  「睡了吗?」小君问。

  「还没。」

  「你在不高兴吗?」终于她还是问出口了,这沈闷的气氛压得她快喘不过气了。

  「没有。」他说,但声音听起来好闷。

  「对不起……」她说。眼眶热,声音也哑了。今晚2503冷得像冰窖,他彷佛离她很远。

  「干么对不起?」

  她心虚,不敢面对他。「我……刚刚在医院跟医生说的,你不要介意喔……」

  他不翻过身看她,也不再像过去几个月晚晚张臂拥抱她,他沈默了一会儿,说:「妳回去吧。」

  小君怔住。

  他苦笑,故作幽默道:「因为妳太笨了,连帮人家点餐都会点到快要崩溃,妳好好出国念书,把钢琴学好,当钢琴师对妳来说,比帮人家点餐容易。」

  「我不要。」

  「要是我们有缘,将来搞不好……」

  「我不要。」没办法忍受那么长的时间见不到面,没办法啊,光想象就好痛苦。

  「妳听我的,妳还是喜欢钢琴的,妳现在只是在感情用事,以后妳会后悔……」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她翻身,圈抱住他,在他背上嚷:「明天我们去结婚,法院不是可以公证吗?让我证明给你看。」

  「妳证明得已经够多了……」黎祖驯低哑道,他心烦意乱,不知道该怎么让小君清醒,并不是质疑她对他的感情,而是质疑这样傻傻地爱着会有幸福吗?还是害她将来很辛苦?

  她单纯,急切地说:「既然这样,你知道我很认真,干么赶我走?我很讨厌你这样,不要再说这种话好不好?你答应过我,除非我爱上别人,不会离开我,为什么又劝我回去?」

  他猛地翻过身,对她吼:「因为我压力很大!妳把未来都赌在我身上,我压力很大!妳什么都不用想只要爱我就好,但我不一样,我跟妳不一样,我要打算我们两个人的未来,我要衡量怎样对妳最好,妳知不知道?妳不要那么傻那么幼稚好不好?妳这样我很累……」

  小君呆了好一阵,喉咙一紧,泪翻涌,声哽咽:「所以我让你很累很烦喽?」所以他要赶她回去了……不懂啊,这么努力要爱他,为什么他会烦?对他没任何要求,只希望跟他生活,为什么他会累?已经成功证明她可以独立了,也能自己赚钱,他烦什么?

  看见小君被自己骂哭了,因为自责,因为难受,他痛苦道:「如果只是累只是烦就好了。」他苦笑,说:「糟就糟在还有别的……」有时又很快乐很幸福,他想着,但没说出口。

  小君困惑,被他矛盾的话语弄糊涂,什么别的呢?嫌她累又烦,可这会儿望着她的表情,却又好温柔。为什么他用这样温柔又忧郁的表情看她呢?

  黎祖驯眼眶刺痛,想骂醒她,结果她耽溺得深。想吓跑她,结果她只想缠得更紧。想要自己不爱她,她哭了他自己却痛得要命。

  黎祖驯发现只要她近在眼前,他们就不可能分得开。眼睛看见了,就忘了理智,感情用事,他这次又输给理性,张臂抱她入怀,低声哄她。

  「算了,不要再想了,伤口还痛吗?睡了好不好?要多休息啊……」黎祖驯想,小君也是这样吧,也像他这种心情吧,明知道留学对自己的未来最好,音乐才是最拿手的工作。但一看到他,感情战胜理智,又糊涂地只想形影不离,其他的都不想理会。

  「你这样,让我很害怕!」小君双手缠抱他,好不安,怕被扔下。

  「好了,我在这里陪妳啊,快睡……」他腾出一只手,轻抚她发梢。

  「你紧紧抱着我……」什么都放弃了,于是爱得更坚决,得失心更重。因为自己这么义无反顾不留退路,就更怕失去他。假使这份爱失去了,那她等于一无所有了,于是她更在意他的感觉,爱她吗?真的吗?不离开她吗?

  为了让她放心下来,好好休息,他吻她,大掌避开伤口,很温柔地按摩她的身体。可她不安分,欺上来,亲上他的嘴。受到蛊惑,他回吻。他翻过身,左手撑床,右手掀开她的上衣,同时除去自己的衣服,也卸下她的睡裤,除去他的裤子,第一次他们赤赤裸贴在一起。

  这比以往还大胆热情的举措,让小君脸红似火,她想,这样算是跟她道歉吧,为了刚刚的失言,所以才比以往还热情地对待她,让她放心。

  小君兴奋,热烈回应他的每个摸索,同时心悸地感受着他火热的身体。

  他贴着她的身躯,几乎快陷进了她体内,他发烫,坚硬,抵着她,她头昏目眩,感觉到那强烈的原始欲望正骚动着,她于是全身绷紧只有某处柔软潮湿,那里渴望着,悸动着,让他磨蹭着,亲昵地厮磨着……

  他们几乎是结合了,但没有。

  黎祖驯用别的方法,让她满足,自始至终部没进入她的身体,而是以无数热吻,吻醒那因兴奋而甜蜜泛红的身躯,透过爱抚和亲吻终于让这躁动的身体,在最后极致的兴奋震颤中,得到大满足,疲累虚弱幸福地放松了。

  在那些爱抚中,小君热情,潮湿,像饱熟的果实,将整个夏天的快乐酿成满足的呻吟。而他就是她快乐的总结,让她累坏但很快乐,忘了眼泪。经历生平第一次高潮,累极睡去,他的欲望没得到排解,但她有得到满足。

  她什么都没失去……

  压抑欲望让他痛苦,但看她满足,放松了睡去,痛苦都不算什么。

  黎祖驯揽着她温暖的身体,听她规律的呼吸着,在她酣睡的脸边,悄声说:「我爱妳。」

  紧搂住她,他叹息了。

  「真的,从来不知道,我可以很爱一个人……」他说了很多好听话,也许她在梦里也会笑,可是--

  此刻,抱着小君的黎祖驯,鼻尖闻到她伤处的药水味,他的眼睛干涩,身体好似饱满着水分,明明正抱着这个人,却觉得彷徨无依,不知该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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