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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堆雪 第四章 作者:梁凤仪

  瑞心姨姨重重地咽了一口气给我讲她的故事。父亲在天之灵,一定庇护着我们,轻易地解了这个死结。

  瑞心姨姨慢慢地将颇为涣散的眼神,自远方收回来,好好地望我一眼,说:

  “你父亲是一九二五年在广东的小榄镇出生的,跟你母亲映雪是同乡。映雪姑娘是傅家三小姐,前头两位大姑娘与二姑娘都嫁到外省去了。你外祖父傅林山是广州一家也叫利通的小银号老板,当时一盘生童,营运得头头是道,只可惜后继无人。两位女婿都各有所业,并没有打算缝承岳父家产业的打算。傅老爷便期望小女儿映雪姑娘能嫁个对银铺有兴趣的好青年。

  “是天缘巧合,尚贤姑爷当时在银铺当后生,勤奋至极。由于家穷,晚上还留在银铺住宿,也算兼职看更,以求在薪金之外,还不愁两餐一宿。

  “尚贤姑爷比我和映雪姑娘都大五岁,我跟傅家三小姐是同一年生的。一个屋檐下,同年同月只差一天就同日出世的两个女娃,贵贱相去何只千里!”

  不能说瑞心姨姨的说话有酸溜溜的霉气,她只是平铺直叙地说着一个故事,差点像是跟自己沾不上关系的,一个属于他人的故事。

  “我父亲也姓傅,是真姓,还是沿用主人姓氏,就不得而知了。傅家的人都臂他叫老九喊母亲做九嫂。老九在傅家是杂工,九嫂专门奉侍傅太太。

  “傅太太作动生映雪姑娘时,九嫂还顶着个大肚子忙于烧水,帮忙着执妈接生。

  “映雪姑娘出生的第二天,不知怎的,九嫂在厨房里摔了一跤,就早产,才生下了我后,就返魂无术了。

  “傅家太太于是把两个女娃一起带大。我从小就有责任在身,老要在映雪姑娘身边,陪她读书耍乐。

  “温饱倒是不愁,亲情却堆拥有了。”

  “每天每夜,目睹傅家老爷太太把映雪姑娘抱在怀里又疼又惜,我只得站在旁边干睁着眼看。

  “映雪姑娘读书识字,也教我那么一点点。西席先生老是赞她聪明伶俐,其实,最难得的还是她天生有副慈善心肠。我还记得,每逢过年,傅家老爷赏我一套新衣,就别无其他了。倒是映雪姑娘慷慨,必拖了我的手,走到她那檀木雕花的首饰盒跟前,硬要我挑件小饰物,或插在头上或别在襟上,好衬得喜气洋洋。

  “有一年年底,我才十二岁,尚贤姑爷那阵子已十七了。我跟太太姑娘跑上银铺去,跟银铺的伙计一齐吃团年饭,尚贤姑爷拉住了我的双辫,说:‘很好看的一位小姑娘啊!这别在辫子上的一双珠花,很矜贵!’

  “我原以为矜贵二字,一生跟我绝缘了,竟不知能有人如此看我。心上一喜,整夜里睡不安宁,才微微入睡,又看到尚贤姑爷那张端方正直的脸,笑着把我的小辫握在手里说。“瑞心,瑞心……你很好看,很矜贵啊!”

  “原来不只我对尚贤姑爷有好感,我渐渐开始注意到傅家上下人等,都对这位孤苦伶仃,却勤奋好学的年青人有好感,包括我那垂垂老矣的父亲老九在内。

  “每次,我开小差,要跑上利通银铺去,问尚贤姑爷一些书本上的生字,回家晚了,父亲问明原委,必不骂我。”

  “映雪姑娘那西席先生实实在在凶巴巴,他只专职奉侍三小姐一人,从不肯跟我多言多语。”

  “也真教人想不透,不都说读圣贤之书,就有慈善心肠吗?我曾以此问父亲,他老人家只摇头轻叹,没给我好好解释。  

  “我十五岁那年,父亲亡故,弥留之际,执着我的手不放,只说了一句其实不应该说的话:‘瑞心呀!阿爸不放心你.怎生你能嫁得个像那尚贤先生的好男儿,我就死能瞑目了。’

  “父亲的遗言,只我一人听到,如许地刻骨铭心。

  “这以后,我每逢上利通银铺去,脸就红。

  “有那么一个中秋之夜,傅家合府上下在园子里迎月赏月。傅家老爷蓦地想起,今儿个晚上,利通银铺的另一名伙计老刘请了事假,回乡去给长辈拜寿,只剩下尚贤姑爷独自守住银铺,也就无法来博家趁这一趟高兴了。于是跟太太商量着,差人把一些好吃的饭莱果点,放在一个大红漆盒内送去。

  “我那么的幸运,得着了这份好差事。

  “明月当空,我挽了漆盒,一步一惊心,向着利通银铺进发。

  “门开处,就是那双魂牵梦萦的大眼睛。

  “我怯怯地走进去,为他摆好了酒和菜,默默地垂手站在饭桌前,也想不起应该引退。

  “一脸的滚烫,令我浑身的不自在,头有点昏昏的,差点摇摇欲坠。

  “就是那一刻间,尚贤姑爷轻轻托住了我的腰,把我抱在怀中。我吓得心慌意乱,一颗心似要在胸口跳出口里来,惊得什么似的,幸好有那么热炽的两片唇,给堵住了。

  “当我重新自述茫中醒过来时,已经在街上,朝着傅家的大宅走回去。

  “过掉半个月失魂落魄的日子,才盼得到尚贤姑爷把我约出来一次。他拖住了我的手,在广州城外的郊野,自由自在地奔跑。走得我满头大汗,他就拿出了汗巾,轻轻为我印掉了额上的汗殊。

  “尚贤姑爷那么地不喜欢讲话,带着我走上一个小山坡,寂寂无声地就坐至夕阳西下。

  “我不敢多问,也不需要问。那年已十六岁,以为世间上会有心有灵犀一点通这回事。

  “这以后……”

  瑞心姨姨稍停了一停,继续说下去:

  “尚贤姑爷没有再把我带出去了。他有诸多的不方便。

  毕竟傅家老爷已经宣布,要招郎入舍。

  “傅家上下开始为映雪姑娘的出阁而忙个团团转,只我一人呆呆地不知如何是好。傅家人注意到我的异样,都说:

  ‘瑞心舍不得三小姐呢!’说话传至傅家太太耳朵里,就把我叫到她跟前去,提起我的手来,慈爱地问:‘瑞心,是舍不得三小姐吗?’

  “我没说什么,只微垂着头,豆大的眼泪,一颗颗碎落在衣襟上。

  “瑞心!快快别哭吧!我也舍不得你!’映雪姑娘扶住了我震粟的双肩,诚心诚意地安慰。

  “我还是不住地在哭,竟至嚎哭,不能自已。

  “‘妈,别让瑞心嫁,先让她陪在我身边好了!’

  “傻孩子,时移世易,现今还流行把个小丫环留在身边一生一世吗?为瑞心好,也得给她安排,好让她在你出阁之后,就嫁给许友年去!’

  “谁个叫许友年?我现今都记不起来了。当时,我只管哭着乱嚷:‘我不嫁,我不嫁!’

  “阵阵痛心,肝肠寸断,教我整个人收缩,弯了腰,胃部抽筋得厉害,差点儿就要滚到地上去。

  “‘妈妈,别让瑞心嫁!’映雪姑娘在旁边喊。

  “‘好,好,真拿你们没办法,难怪,还小昵,都是孩子,就让瑞心留下来奉侍姑爷小姐去吧!’

  “我这才稍稍止住了哭声。

  “映雪姑娘出嫁的前一晚,我陪在她闺房之内。

  “一室的红,喜气洋洋。

  “她和我竟然相拥着流下眼泪。

  “我说:‘三小姐,你别哭!’

  “‘这就要离开娘家了!我心好慌!’

  “我们才是十六岁的孩子呢!难怪她心慌的。

  “‘在家千日妤,出门半朝难呢!’

  “‘可是,姑娘是嫁给姑爷,连睡房都不用换,有什么分别呢!’

  “‘怕姑爷待我不好!’

  “‘不会的。’我说。清清楚楚地说,“姑爷会待姑娘很好很好。,

  “瑞心,你有这个信心?平日你到银铺去走动多一点,总听过人家在背后怎样议论姑爷呢?’

  “‘都说是个勤奋向上的好青年。’

  “‘不知会不会将来发迹了,就把家中糟糠弃如敝屣?只要是情义深长的人,我可不嫌清苦。万一富贵临门,就三妻四妾,家无宁日,那可怎么好算了?’

  “‘姑娘放心啊!姑爷不是这样子的人!’

  “不是吗?他大抵知道要入选为傅家的东床快婿了。把我带到城郊去逛的一无临别时,只重重地握了握我的手。”

  瑞心姨姨一直追述往事,语音如此地平和,一点激动的情绪也没有,跟昨晚我在父亲房里见着的她,有大大的分别。

  是每一触及过往,就有哀莫大于心死的沉痛吗?

  父亲年青时本心一定是向着这个博家的小丫环的。难得瑞心姨姨肯从一个正面的角度去谅解父亲的处境,竟不怪责他为了前途,为了名正言顺地继承傅家的银铺,而远离本心,放弃所爱。

  有生以来,第一次——我重复,是第一次我对父亲的行为不予苟同。

  我当然不便在瑞心姨姨跟前讲我的感受。且把对父亲的稍微不满隐藏心底。

  瑞心姨姨当然是个情有独钟、矢志不渝的女人。

  这种女人也真是只有旧时才会有。

  “映雪姑娘到底出嫁了。

  “博家没有人不欢天喜地、笑逐颜开。就算有伤心人亿也收藏得顶密实。

  “我仍在大清早就梳好了两条粗辫子,别了那两朵珍珠花,喜气洋洋地陪在新娘子身旁。

  “我告诉自己,自今天始,姑娘嫁,我也嫁了。

  “傅老爷专程雇了个摄影师回家来,替我们拍了很多很多照片,以留纪念。”

  我忍不住问:“爸爸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呢?”

  瑞心姨姨望向园子的另一边,眼珠子出力地转动几下,应在追索:

  “他吗?他笑着,接受人家的道贺。直至夜深人静,筵席都散了,新姑爷回到姑娘的房里来。

  “我仍陪在映雪姑娘身边。他望住了我,说了一声:

  ‘谢谢你!’我当时答:‘不谢!姑爷晚安!’

  “就这样替他们关上门,我退了出去。回到我自己的房里去。”

  我默然。如此这般,瑞心姨姨就为一个曾经初恋的男人守了几十年?不寒而栗!

  然,跟父亲的遗书仍未吻合呢!这故事显然有下半部。

  瑞心姨姨果然讲下去了:

  “和平后,内陆还是人心惶惶。尚贤姑爷跟老爷商议,独个儿到香港去考察。寄回来的家书,老说香港前景极好,而且是英屑殖民地,最能抵挡得住中国政局的风风雨雨。

  老爷终究听了姑爷的建议,把银铺的部分资金,寄到香港去让女婿创业。

  “那些年,我一直陪着映雪姑娘,在家里长盼团圆。直至一九四九年。

  “傅老爷吓得什么似的,坚持着要女儿设法到香港来,跟姑爷团叙。映雪姑娘还是舍不得父母。一边痛哭失声,一边拖着我,逃到香港来。

  “映雪姑娘的身体一直不怎么好。经年的调理,求神拜佛,不知几许艰难,才有了身孕。医生其实不赞成映雪姑娘生养,认为对她的健康只有坏影响,她只是不肯听,在我跟前长嗟短叹了千百万次;‘不给江家传后,我怎么对得起尚贤。要真没法子生一男半女,再不情不愿,我也只得为他另娶一个女人好了!瑞心,你怎么说呢?’

  “姑娘望住我,恳切地问。

  “我只好答:‘姑娘心地慈良,天必佑你!’

  “果然,映雪姑娘如原以偿。

  “你出世那年,姑娘才三十一岁。”

  瑞心姨姨眼眶湿漕了。

  她对母亲竟如此长情,对父亲就更不必说了。

  “你母亲去世时,你还只有这么大!”瑞心姨姨拿手比一比:“就交到我手上来了。”

  “多谢你,这些年,全靠你把我带大了。”

  “你父亲的心血还真不少。在他心目中,没有任何人比你更重要!”

  “不要这么说,他也爱……你!”

  我咬实牙龈,鼓起勇气说了这句话,目的也许是鼓励着瑞心姨姨把结局给我道来。总不能半途而废。

  “不!我知道他并不爱我!”

  瑞心姨姨突然地激烈反应,大大出乎我童料之外。

  我微微一愕。一时间不知如仍应对。

  瑞心姨姨伏在我肩膊上,哭了出来。

  情绪跌荡若此,可见她跟父亲的爱恋,如何刻骨铭心,肝肠寸断!能有这种深陷至年年月月都不能自解自拔的情怀,究竟是好是坏?只要爱过了,就不枉此生,是吗?

  如果在十年、二十年之后,我能在追忆自己的故事时,会得像瑞心姨姨一般的哀伤,激动,时而呆若木鸡,譬如昨日已死,时而泪流满脸,悲恸欲绝!会不会仍能在苦痛中享受到一份自我的存在?

  也许,总比过尽平淡一生,仍是无可无不可地活下去好。为爱而死而生而欢乐而悲哀,总是难能可贵的经验。

  “瑞心姨姨,别哭,你难过,教慧慧不知如何是好。”瑞心姨姨稍稍收了泪。

  “慧慧!你父母结婚时,我还能豁出去,我意识到尚贤是深爱我的,只是男儿志在四方,未曾发迹,枉谈情爱。如果娶了我,又有什么前途可言呢?徒负一身才华、满腔志气而已!他一定有他的苦痛,不一定比我好过!每念至此,我就释然,我就安心地陪在他妻子身边,维护他的一头家!过尽经年,你母亡故了。尚贤和我都悲痛!

  ‘在在那么一个晚上,外头明月当空,繁星点点!

  “我刚哄了你入睡,回到自己睡房去躺在床上,睁着眼,看那窗前浮动的云影,把羞怯的一弯明月掩盖了一阵,又飘  然远去:一次又一次地让它重见光明。

  “房门在这一刻轻轻开启了,再度关上时,只有外头月色掩映地照在来人的脸上!魂牵梦萦,朝思暮想的一张脸!

  我没有惊骇,像前生期待的事必要在这一世了结的缘分,只教我俩欢呼着张开双臂去迎迓。

  “那一夜,我从没有睡得那么安稳,只听到耳边有温柔的声响,说:‘我走了,你好好睡去!’

  “我迷蒙地答:

  “门没有锁,以后也不会锁了,等着你来呢!’

  “‘我这就睡去了!’”

  难怪早些口子,瑞心姨姨还在坚持,她从不锁上房门睡觉!天下痴心女子能有几人?傅瑞心之于江尚贤,肯定是其中之一了!我握着了瑞心姨姨的手,殷切地问:

  “怎么说父亲不爱你呢?”

  瑞心姨姨以一种悲绝的眼神望住我,看得人浑身冰冷,仿似世界末日。

  我从来不曾想过世间能有这种令人彻头彻尾地感到绝望的眼神。曾经有那么一次,利通银行一位服务多年的老行员因车祸伤重逝世,父亲领着我到他家里去,安抚家属。

  那老行员有五名待养成人的子女,伏在床上哭瞎了双眼的妻,蓦然昂起头来,凄惨地望向来人,那种像全世界都离弃她,人神对她不公平的神态,令我战栗,连连冷颤,很不自觉地倒退至父亲身旁去。瑞心姨姨如今的眼神,较那未亡人要悲厉十倍,不是不吓人的。

  “瑞心姨姨……”

  “自此之后,他从没有再走进我房里来了!”

  夜幕已然低垂,罩住了整个园子。开始觉着雾重风寒,夜凉如水。只看大宅客厅里头的灯光映出来,牵强地支撑着,仍有些微的温暖。瑞心姨姨不住地饮泣:

  “我那么地不能置信,不相信他就这么地离弃我了!我每天每夜地等着守着,年年月月地失望,也没能叫我放弃,只有一逢日落,我就有如孤魂野鬼般,俯伏在窗前,候那云开见月的一刻!”

  “我曾禁不住问他:‘我如许地不堪,不值得你的怜惜吗?从前呢?许多许多年前的那晚中秋呢?’

  “你父亲抱着头,饮泣,求我:  ‘请原谅,我不应进来看你,那一夜,星光委实灿烂,我想念映雪,想念家乡,想念过往的一切!因而……’

  “‘因而跑进来看我了!’

  “‘瑞心,过去的已不可追,我和你现在已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没有桥梁可以架起来沟通!要我每晚偷偷摸摸地跟你在一起,我会自觉是毫无人性的吸血鬼,尽情利用你去填补我固工作疲累而更显寂寞难耐的身心,情何以堪?  瑞心,原谅我一次的过错,一错不能再错!’

  “我吓得呆了!”

  “我那么的不甘心,忘不了当年的中秋,忘不了广州城外郊野上的奔跑,忘不了那一夜!

  “既是过尽经年,仍能等到那星光灿烂的一晚,我决不放弃,我等……等那么一生一世!”

  吓呆的其实是我!瑞心姨姨虽跟父亲有着这重特殊关系,然,那女人竟不是她!

  能怪父亲铁石心肠,拒人于千里之外吗?

  如若母亲还在世,她不跟父亲在社会上同步前进的话,一样会落在后头。多少的美满良缘,就为了彼此在适应生活、求取进步上脱了节,而终成怨偶!

  父亲年轻时,既能狠下心,葬送一段情缘,去换条直上青云的大道,又怎肯在风起云涌的出头之日,把个精神上仍然活在旧时代的女人,名正言顺地放在跟自己共同进退的生活圈子之内?瑞心姨姨的情痴迹近愚蒙,她心头上不能自己所造成的压力,长年累月地出现在江家,对父亲所构成的威胁,真难以想像!

  爱情不是甜腻腻的一段人际交往与感情吗?怎么会发展成心魔魅影,将整个人的精灵都要蚕食掉似的!

  我真怕见瑞心姨姨那种午夜梦回时的哀伤与如今的惆怅!

  问良心,我宁可怪责父亲当年背离心上情爰,去换取青云大路,都不欲对他在香江成名之后,不肯以傅瑞心为终身伴侣的心态加以责难!

  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会有迥异于前的感情发展与价值观,勉强不得。

  现代人接纳夫妇离异,也无非是看通了这个很多时难以避免的心理历程,予以谅解。能有五十年不变的郎情妾意,怕比维持香港的繁荣安定还要困难!

  出现在父亲与瑞心姨姨生命中的那一个中秋之夜与其后另一个星光灿烂的晚上,当然不是虚情假义,然,也不一定要永恒不灭的光辉才能算是光辉的!现今举头一看,明月初升,柔柔夜色眷恋地拥抱大地,若干个小时之后,代之而起的是热烈的火毒太阳。我们也总不能因此而否定了曾经温浴在月华高照、水银泻地的良辰美景之中!

  “慧慧,你说,你父亲是不是并不爱我?”

  对瑞心姨姨,我委实辞穷。

  若要骗她说:“不,爸爸他爱你的!”其实又有何难?

  可是,自己都不能置信的说话,老是出不了口。

  世间最流利的谎言,先行入信的必是撒谎者本人!

  “你知道他为什么不爱我吗?”

  瑞心姨姨开始目不转睛地望住我,情辞恳恳地问。

  我突然地有点怕。

  心头泛起了中学毕业那年,老师给我们排演的那出叫《雷雨》话剧时的情景,我当时演四凤,老师说,是全台最出色的一个。最差劲的是那个演繁漪的女同学,老师安慰她说:

  “没办法!缺了情爱摧残的历练,扮不来!”

  眼前的瑞心姨姨,活灵灵的一个繁漪,那种生生世世要把一份情爱保存,拥有的决绝,从她体内每一个细胞,透过每一根毛发与每个毛孔渗出来,如许的阴沉怨毒!

  “瑞心姨姨,请别这样,过去的必须让它过去,”

  “可是,没有过去呀!什么也还在眼前心上,怎能说过去呢?你以为一个人去世了,就肯定是结束?”

  一声凄厉的怪叫似在我喉咙之间往上冲,我出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控制得住。

  连坊间的流行小说都已不再是鸳鸯蝴蝶派的天下了。

  现今活生生的一个要执着于往昔一夕恩情,誓死不放手的人,竟坐在我跟前,叫我如何能不战栗,甚而大惊失色?我当然鄙夷人世间一总的忘情弃爱,然,感恩怀远,刻骨铭心的表现方式,必须现代化!

  江尚贤已死,江福慧绝对不能庐墓三年!是不是?

  连亲骨肉都要忘却哀痛,顶天立地地活下去,又何况无名无份的一个女人!

  在过去的几十年之中,这个爱情故事的受害人一定不只傅瑞心一人!可怜的父亲!

  “慧慧,你还没有答我?”瑞心姨姨穷追不舍。

  “答你什么了?”

  “你知道你父亲为什么不能再爱我了?”

  我的天!我只能摇摇头。

  “我知道!瑞心姨姨说。

  “什么?”我愕然。

  “我知道!”瑞心姨姨重复着,眼神流露的怨愤多于哀痛!

  “他心上另有所爱!”

  “谁?”我非常迫切地问。傅瑞心望住我,并不立时作答。

  “谁?告诉我,是谁?”我太想知道答案了。

  差不多是自牙缝里震栗地抖出来的声音:

  “那个叫张佩芬的女人!”

  我呆住了!

  张佩芬?程张佩芬?一个已有家室的女人?

  “你怎么知道?”

  “曾经有一晚,闹到这儿来了!”

  我没有做声,让瑞心姨姨将故事讲下去!

  “先来了张佩芬,再来了她那个姓程的丈夫!吵得很厉害!我只听到那姓程的跟你父亲说的两句话:  ‘你敢打我老婆的主意而不向我交代,我先叫你名誉扫地,再跟你拚个死活!’都是低三下四的人你父亲竟然维护她几十年。为的是什么?”我不是不震惊的!

  “父亲有对你解释过什么吗?”我问。

  瑞心姨姨摇摇头,说:“他能向我解释什么呢?直接告诉我,他的一颗心已转到张佩芬身上吗?彼此心照不宣了!倒是我在出事的那个晚上,求过他一件事!”

  “你求爸爸?”

  “对,求他以后也不要再把那姓张的女人带回江家来!他在外头的世界,我管不了。我守着的只是这头家!我之所有,也是这头家而已!”瑞心姨姨轻叹一声,活像个受尽了千万重委屈的好妻子,任由丈夫在外边花天酒地,只要一回到家来,就属于自己所有,就已算是心头一份金不换银不换的安慰了!

  我茫然!

  从不知道江家有这么一重难以言宣的阴影!罩得如此密不透风,唉!

  一夜的风流,姑勿沦是真情挚爱,抑或寂寞难耐:所惹下的冤孽,竟至殁后!一时间,对瑞心姨姨应寄予同情、怜惜、敬重,还是恐惧、厌烦?我都搞不清楚了!只能说:

  “夜了!我们回屋子去吧!”

  “慧慧,你能爱我,一如你的亲人,甚至母亲吗?”

  我扶起了瑞心姨姨,步回屋子去,疲倦而真诚地应着:

  “别担心!我们从来都是一家人!”

  人类的绝症是心魔。哪里有灵丹妙药能把个病入膏盲的傅瑞心治愈了?好言安慰只如吗啡,把她的痛楚麻痹得一时是一时,父亲在生时,怕也只有这条路可走!

  一夜没有好睡。事在必然。

  翌晨回到利通去,累得好像站不牢似的,很脚步浮浮。

  办公室依然空无一人。

  我习惯早上八时多就回办公室来,把几张早报遍读才开始办公的。

  今天尤其早到,反正睡不宁,躺在床上更难受,又或者,我太急切地要回利通来,看看父亲的这个红颜知己!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原来真是她!

  程张佩芬一般在八时五十分至五十五分才回到利通来,几十年如一日!

  现今才八点!摊开报纸,蝇头小字在我眼前跳跃,才闯进眼,就像皮球打在网上,给反弹出来,屡屡如是,根本完全容不下新闻的内容!

  我气馁地走出办公室,下意识地桉动电梯,到四十六楼电脑部去!

  原不是不能解释的!曾跟帼眉晨早在银行遇到过杜青云,明显地他有晨早上班的习惯!

  果然,我踏入电脑部,远远就见他坐在办公室内伏案工作!好勤奋的一个年青人!

  当年,外祖父看上了父亲作为东床快婿,就是觉得辛苦打下的一片好江山,要后继有人!

  而,任何成功人士的先决条件是勤!

  可惜,父亲已逝世,不然,他也许会效法外祖父,为江家作最源远流长的盘算!

  思维再自远处拉回现实环境来,我轻轻叩着那扇敞开的办公室门。

  “早晨!”

  “早晨,”杜青云笑容满面,精神奕奕地站起来。

  “这么早,就开始办公?”我笑问。

  “感谢上帝,竟能让你看到了,捱得有价值!”

  “我们利通不设勤工奖!高级职员连超时工作都没有补薪!”

  “你不打算改善雇员福利?”

  “暂时不作如此长远之预算!请你吃顿早餐,以示奖励,反正支出有限,倒是可以的!”

  “聊胜于无!”

  杜青云抓起外衣,跟我一道走出银行大厦。

  “你的财政预算有多少?”杜青云问。

  “什么?”

  “我说,你奖励员工的这顿早餐打算花多少?如果超过一百大元我们到文华或希尔顿去,倘若五十元以下……”

  我哈哈大笑,这杜青云有他令人轻松愉快的本事。

  “现今中环还有五十元两份早餐吗?”

  “富人不知贫人苦!改天我作东道时,带你去吃个不超过十块钱,而能美味饱肚的早餐!”

  “好!”我们走到环球大厦顶楼的太平洋会所去。坐在那间古典气息浓厚的名为“图书馆”的餐厅内,只有我和杜青云二人!

  杜青云给我在咖啡中下了糖。

  我说:“原想迫令自己学习适应黑咖啡,老是办不来!”

  “为什么要饮黑咖啡?怕肥?没有这个需要吧!”

  “女人是越窈窕越好嘛!”

  “切忌过分!人生的苦涩多得很,不必妄自减少品尝甜腻的机会!”

  “你不像是个如此悲观的人。”

  “这怎么算悲观?面对现实是积极的表现,唯其知道人生苦难多,才会设计出化唐朽为神奇的种种计划!知道黑咖啡苦涩,就要刻童地多加糖和奶!”

  “你的人生也算黑咖啡?”我坦然地问。

  “在我未出身时,名副其实的一家八口一张床,我居长,父母共生六个孩子,先父任职大厦管理员,业主委员会让我们在车房旁边的天井,违例建筑了一间小屋居住,屋内仅容得下一张碌架床,这种环境当然不算天堂了,是不是?”

  杜青云说得很轻松,语气毫无怨愤!

  我实在难以想像他如何可以学业有成!从前每次考试,我就得静静地闭门苦读,半点噪音也不能跑进耳朵里滋扰我,否则,念进脑子里的书,会得不翼而飞!

  犹记得有一次,我正临大考期,父亲立即下令家中戒严。其中两个仆人在走廊上吵嘴,惊动了我,脾气乘机发个没完没了,直扰攘至父亲把他们革职查办了,我才肯再乖乖回房重温功课去!

  小时候的专横霸道,成长后回想起来,也不是不羞愧的,怎么同样是人有些生在世上可以呼风唤雨,另一些昵,一旦风雨交加,只有更添凄苦!

  “现今你的弟妹呢?学成出身了没有?”

  “一弟一妹已在社会上做事了,分别当两个机构的行政见习生,其余三个,老四念大学,老五是预科生,老六才中学四年级!”

  我用心计算一下,这杜青云的家累还不少呢!

  很奇怪,出身寒微的人言谈举止总有种龌龊感。是有点像放脚的女人长年累月弄坏了足部肌肉,再重见天日时,无论如何不能一如正常人般成枚,多少流露一点往昔的委屈似的!

  然,凡事均有例外。杜青云便是其中之一。

  也许,留学外国多年,西方的太阳易于帮助一个有为的年青人健康而神速地成长!

  “我从来不知道有这么多兄弟姊抹,一同活在一个大家庭里的滋味如何。”我不期然地说。

  “将来有机会,让你见识见识。”

  杜青云说着这句话时,何只大方,直情慷慨,有种让我受惠的真挚感情在!

  绝少绝少绝少人,尤其男人会在我跟前没有自卑感!很明显地,杜青云又是个例外了。

  在他跟我共处的这些机缘巧合之中,他意态悠然,爽直

  开朗,没有丝毫的自惭形秽,连过分一点点的谦恭也欠奉!

  我并不喜欢在我面前表现得随便的下属,甚而朋友,一旦有人恃熟卖熟,就觉得在损害我的尊严!

  我必须承认我从小习惯高高在上,纵使成长之后,太觉着高处不胜寒,然,很多时也宁可清冷,决不肯自贬身分,迁就任何比不上自己的人与事!

  富贵豪门的高不可攀,一般是双程路,我们既不大愿意让人高攀,于是,聪明的人们也无谓打无把握的仗!

  你不情时我不愿的情况下,侯门一定似海,清冷寂静,深不可测!

  杜青云竟然屡屡悠然泛舟海之中央,很自得其乐似的,不能不令我刮目相看。

  “你从来都早起吗?”杜青云问。

  “嗯!”

  “可没有晨早做运动的习惯?”

  “何以见得!”

  “勤于运动的人,不会有你现今的面色!”

  我微微吓了一跳,伸手摸一摸脸,竟有点神经兮兮地问:“怎么?我面色很差?”

  “苍白!:”

  “我营养不良!”

  “也许,有得吃的人偏不肯吃!百货业大王罗国椿也患贫血,就为了省吃俭用得过分!”

  我忍不住笑。罗国禧是父亲生前的好友,孤寒成性,驰名香江。连招呼朋友到他家里吃便饭,也真真是青菜豆腐的便饭而已他的子女掏腰包请他吃鲍参翅肚,他也深感肉刺,食不下咽,问他为什么呢?竟答:“孩子们的钱从何而来?不也是我身家的一部分而已!”

  这位商场怪杰,代理多间名厂出品的衣饰,赚得盆满钵满,自己的一件白恤衫,却要裁缝更换衣领和衣袖几十次以上,才肯另穿一件新的。烂掉了的恤衫仍不肯扔,坚持要佣人用作拭台布!

  “你真把我看成是罗国禧一路上的人?”

  杜青云笑!

  “激励你快快注意健康而已!既要节食,又不运动,如此减肥,纵有成效,早晚会得在办公室内晕倒在地,无人可怜!”杜青云的语气像一个热诚而关怀我的朋友,不像我的下属,我却不以为忤。

  “然则,你的建议如何?”

  “上班前或下班后打球或游泳去!运动使胃口开扬,既能享受美食,又不怕加磅,更不会营养不多够!多好!”

  我笑:“好!试试听你的!”

  “那真好!我昨天才给了蒋帼眉类同的忠告,她竟也一叠连声地说好,看看你们二人,谁个有恒心毅力,贯彻始终每天都做运动去!”

  帼眉这四肢不动的小姐,竟也听从了杜青云的献计?奇哉怪也!只怕她心上别有情怀,醉翁之意不在酒!然,我呢?

  刹那间红了脸!

  只为自己对帼眉的思疑而汗颜?

  “我约好了帼眉,每天下班后到维多利亚公园去打网球,你有兴趣,欢迎参加!”

  我微笑地点点头,笑得是有点牵强。

  不知有多久,未曾到过这种群众公园去!我并不认为自己有纡尊降贵的需要!

  讨好谁呢?杜青云吗?还差得远呢!

  兴致勃勃地走出来吃早餐,却很有点意兴阑珊地走回银行去。

  程张佩芬仍然没有回到办公室来!

  已然九点正!

  我很有点奇怪:

  九点零五分,人事部的经理自对讲机给我报告;

  “程太有点身体不适,或要休息一个上午,请我们告诉你,我们已另派一位叫康妮的秘书,代替程太的工作了!”

  “谢谢!”我随即想了想:“请康妮把程太家里的电话给我!”

  那位代秘书随即自对讲机传话进来。

  “江小姐,要代你接电话到程太家吗?”

  “不!我直接给她摇电话好了!”

  我是真心诚意地给张佩芬问候的,并不适宜要秘书代劳,显得太公事化,也有一点点混淆尊卑的味道!

  事实上,要分尊卑的话,如今,也不见得我不应该尊她为长辈了!

  父亲的女人原来是她的话,也是合情合理的。

  长年累月的陪在父亲身边任事,他工作上头的忧疑,不消多说,张佩芬已了如指掌!

  同事之间,最易闹恋爱,不只为朝夕相对,顿生情愫,也实在为事业上头的一总悲喜苦乐,都能不言而喻,且齐齐承  担分享。一旦有了同甘共苦的意念在,感情很自然的会突飞猛进!一间利通银行之内,也不知造就了多少佳偶!

  刹那间,一个怪怪的感觉使我突然双颊发烫!

  很无聊!我往哪儿想去了?  

  我赶快摇电话到张佩芬家去!

  电话在另一头响了好一阵子,竟无人接应。  

  好生奇怪!不是说身体不适要休息吗?也许到外头看病去了?此念一生,正想放下电话,就听到卡的一声,有人接听。  

  “找谁?”竟是极暴躁的声音。

  “请问是姓张的吗?”

  “不!这儿姓程!”对方毫不客气!

  “对,对,我是找程张佩芬女士的!”  

  “你是谁?”一点不客气。

  真气人,我且报上大名,大概压得住了,谁个家属不对大老板敬畏三分!  

  “我是利通银行的江福慧!”

  对方沉默了半晌,依然抬高声音,不减粗暴,问:“你真是那江福慧?”  

  我气得什么似的。  

  从没有想过下属的家人竟会如此无礼。  

  我答:“对,我是的。请替我通传一声。”  

  “你是江福慧的话,那敢情好哇,我正想找你……”  

  电话里随即传来争执之声,有女声喊着说:  

  “江小姐,你收线,你收线,等会儿我再给你摇电话。”

  跟着一阵男声的粗言脏语,听得我尴尬万分。  

  “江小姐,你收线。”叫我挂掉电话的分明是张佩芬,我认得出她的声音。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下意识地先把电话挂掉了。  

  那男人大概就是张佩芬的丈夫吧?这么无礼下流的一个人,教人跟他偶然共处一室,也会觉得屈辱,怎么可以与他长相厮守,过那一生一世?

  女人遇人不淑,最最凄凉。

  想着,都会得打冷颤。

  故而,这个叫张佩芬的女人会不期然地爱上了我父亲,何足为奇?工作上接触多了,欣赏他的为人敬佩他的才智,自然芳心暗许。我相信是会有这回事的。

  思潮起伏,没由来的又扯到老远!真是!

  被这电话一搅,精神便无法集中,很有点不知所措。为什么对方说,正想找我呢?有什么事会扯到我头上来了?

  必然事有蹊跷!

  然,我应该怎么办了?总不成这就登门造访,问个详详细细。

  程张佩芬不是说,等会要回我的电话吗?也就只有静候回音,再谋后算了。

  江湖上最厉害的招数之一,就是以静制动。未摸清对手的来龙去脉之前,妄自出招,大半徒劳无功!

  直侯至下班时分,仍无动静。

  我正打算站起来,走出房门,台头直线电话铃声就响,我赶快接听,对方果然是个女的。

  “张佩芬吗?”我急问。

  “不,福慧。怎么了,我是帼眉!”

  “哦!”我禁不住失望。“什么事?”

  “想和你一同打球去!杜青云跟我提起,你也有兴趣做运动,那可真好了!”

  如果不是杜青云向她提及,大概蒋帼眉不会邀请我这个第三者了吧?


  我显然地有点不悦:“帼眉,我不去了,不知多少年未到过公园!”  

  实在,我到公园打球的话,也太不合乎身份了,帼眉的邀请,只显示她所见世面的不足。  

  “那好哇,把我们请回你家去作客吧!固所愿也,不敢请矣!”帼眉边说边笑。  

  少见她如此轻松开心,人们都说女人突然地变得拘谨或开朗,多是在恋爱的时刻了。  

  我茫然。

  帼眉既已出了口,如果我不答应,就显得不够大方了吧!

  于是,一车子把我们三人载回江家大宅去。

  我是学过打网球的,只是年来忙于公务,又懒,实在也生性不喜运动,故而生疏了。如今一下于再执起球拍来,还能稍稍应付。  

  江家的网球场自父亲去世后,一直无人问津。从前父亲总爱在周日约一二知己在球场见个高下。父亲其实是个球类运动的高手,我们父女俩都生性怕水,从没有试过游泳。

  杜青云一人对我和蒋帼眉,竟游刃有余,轻松至极。只我们两个女的,东挡西截,疲于奔命,以至大汗淋漓,娇喘不  已。

  如果这不是一场球赛,而是另一种男女人际关系呢?

  表现会不会跟现时的一模一样?球像一阵劲风扑面而来,我老是迟那么几秒种,就扑了个空!

  “你不专心呢,故而失分!”杜青云走近来,把个球拍搁在肩上,一派老前辈的模样,煞有介事地训我!说罢,随手拿起饮品骨碌骨碌地把一大杯橙汁喝光了。

  我一直看着他喉咙上上下下地鼓动,竟有那么一阵子的神往。

  回头瞥见帼眉正目不转睛地望住我,心上一急,立即通身火辣辣,怪不舒服的,直情不知所措!

  这蒋帼眉不知安什么心,老是虎视眈眈的,神情怪异,像要在我身上探索什么似的!

  她从来不是这副模样的!

  帼眉并不美艳,然,她大方,且光明磊落,从小到大,未尝有过半句嗳昧的说话,半分猥琐的行动。这是头一次,她让我觉着有点鬼鬼祟祟!

  为什么呢?

  为了眼前这个杜青云吗?生怕我把她这久别重逢的男同学据为已有了?

  此念一生,我随即告诉我自己,别再胡思乱想下去了。

  要不是自己心里头有鬼,怎会联想到这么荒谬的问题上去?

  杜青云不错是一表人材,然,如果我跟蒋帼屑都属意于他,要一决雌雄的话,幅眉的条件怎跟我比?论财富、论家势、论样貌,甚至论才学,我都不只比帼眉更胜一筹!

  然,娶妻求淑女。男人对终生配偶的要求,并不同于老板雇用职员,我那一总的条件,很多时只是障碍!

  杜青云不像个没有志气的男人要置业兴家的话,他身旁的伴侣最好就像蒋帼眉,拥有中上的教育程庹,性情委婉温文,模样光洁纯厚,家里头人事简单,职业高尚却非夺目,一切都恰到好处,整个人舒畅而不耀眼,安柔而不霸道,实实在在是贤内助的上上之选!

  我回望他俩一眼,好一对壁人!

  在花园的球场里消唐了近两小时,我招呼他们在家里吃饭,款款而谈的也只有他们二人,我只间中无可无不可地插几句嘴,心飞驰至老远,寻不回来!

  实实在在的太多杂念!

  大抵,我仍免不了一直记挂着张佩芬!

  送走了杜青云和蒋帼眉,我顿觉疲累不已,连一口气跑回睡房去的力气也没有,只颓然地跌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生活上虚耗人的精力最甚者,不是繁重的工作,而是感情的羁绊。

  从早到晚,郁结在心头上的情童,不管是为了父亲抑或自己,老是似有还无,一阵子踏实,一阵子虚无的滋扰着我,教人累得一塌糊涂。  

  瑞心姨姨坐近我身边来,拿手推推我:

  “慧慧!怎么还不去睡了?”

  “只坐一阵,这就去睡了!”  

  瑞心姨姨望住我,笑问:  

  “那位杜先生是利通银行的职员吗?”  

  我懒懒地答。“嗯!”  

  “怎么跟蒋小姐像十分熟络的?他们不是今晚才相识吗?”  

  “不,他是帼眉的老同学1”  

  “阿!”瑞心姨姨应着,眼珠子连连转动,再问:“是蒋小姐把杜先生给你介绍的吧!”  

  “什么?”

  “是她把他介绍到利通来工作吗?”

  “不!”

  “蒋小姐顶关心你的,从小到大,感情浓得姊妹似的,然,慧慧……”瑞心姨姨有点欲言又止。

  我好奇怪地望住她,问:“无端端讲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呢?”

  瑞心姨姨竟涨红了脸,讷讷地解释:

  “我的故事就是个前人先例了吧!我跟你母亲从小玩到大,对她的尊重与爱护,也真有如蒋小姐对你的一式一样,然,一涉及儿女感情,就免不了自私了!”

  我听呆了。

  “慧慧,我看那位杜先生,雄姿英发,大方爽朗,很有一点点你父亲当年的气质风范,且又是在银行界任事的……”

  “瑞心姨姨,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怪叫。

  “慧慧,时代纵使不同了,女人的需要还是一样的。你父亲生前最担心的还是你的婚嫁……”

  我霍然而起,径自跑回睡房去。

  房门重重地在我背后关上,我把自己抛在床上,整个胸脯因激动翳闷而不住起伏。

  我实实在在地气恼。

  人们总爱假关怀之名,把人家戳得一心是血!

  我恨得一整晚辗转反侧。

  思前想后,也许我有错怪瑞心姨姨的地方。她总不致于存心刺伤我的自尊。我有理由相信她的真心诚意。江家的荣辱,江尚贤血肉的悲喜,傅瑞心当然感同身受,紧张关怀因而免不了。

  然,天下间最诚意的爱护,如果发挥得不得其时不得其法,只有弄巧反拙!

  世界是残忍的,连仁慈都必须经过包装,受惠者才会欣然接纳,从中得益!

  不能否认,其实我只是在找寻原谅自己发了脾气的借口。  

  当然,认真地检讨的话,瑞心姨姨也真有她不是的地方。家中来了一个稀客,就疑云疑雨。她既是过来人,很应该明白人际关系,尤其是男女私情的微妙处,很多时都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萌!

  中学时代,班上有个叫于小菲的女孩子,美丽而温文,男孩子围在她身边团团转的还会少呢!小菲都不为所动,偏就是新来的一位年青老师,叫聂君佐的,很得班上的女孩子欢心,大伙儿闹哄哄地吵说:“聂先生跟于小菲最登对!”如此这般,戏语为媒,不住叩着于聂二人的心廓,轮不到他俩不屈服,于是才毕了业,便是花月佳期!

  就是瑞心姨姨本人,也曾有过如此经历吧!当年,傅老九临终的一席话,不就烙印在他女儿的心头,年年月月,催化成浓情蜜童,把整个傅瑞心侵蚀得再无翻身之日了!

  除非当事人彼此深恶痛绝,始成例外。倘若稍有好感,一经旁人推波助澜,就会成事。成的是好事抑或恨事,就得,看各人的彩数了!  

  人言之可畏,竟不止于搬是弄非!

  瑞心姨姨这么一说,也真真不计后果。如果有一日,蒋帼眉果然跟那杜青云配成一对,在傅瑞心的心目中,是否就等于我江福慧输掉这—仗了?

  世间上最不忿与冤屈的莫过于两军对峙,未曾交锋,就论定—方败下阵来!

  从小到大,我几曾输给蒋帼眉了?每学期派成绩表,我永远名列三甲,老师选派学校代表参加各式校际比赛,诸如辩论、演讲、跳舞、话剧、常识问答等等等等,我从不落空,帼眉只有做我啦啦队,在台下鼓掌的份儿!

  要我在人生的一件大事上,阴沟翻船,未免太屈辱,太不成话了吧!

  不能再往下想了,不然,我真会无端端地恨起帼眉来。怎么可以为了无根无据的情绪绮思,而害了实斧实凿的友谊?

  至于那个叫杜青云的男人……

  不去想他就是了。

  翌晨回到利通银行,吓一大跳。

  我的办公桌上竟然放了一封程张佩芬的辞职信。

  完全没有写理由。

  当然,职员辞职并不需要理由,不喜欢的话,拍拍屁股就可口走:

  然,程张佩芬不同。单是她跟利通的宾主关系,就应该交代,清清楚楚地交代。

  如果她选择无言引退的话,只是无私显见私。

  我抓起电话来,摇到程家去。

  电话久久都没有接通。  

  我只考虑了那么两分钟,抓起手袋,就闯出银行大厦。

  就在大门,跟杜青云碰个正着。

  “你比我还早?”他问。

  我这才意识到还未是上班时分,那么说,程张佩芬晨早就赶回银行来收拾细软,兼出走。

  为什么呢?是为了她跟我父亲的特殊关系被揭破了吗?她那凶巴巴的丈夫会对付她?任何丈夫都有权对妻子的婚外情震怒。傅瑞心说过,那姓程的是个低三下四的人有什么恶行不可以行使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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