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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神首曲2 死神首曲Ⅳ 作者:深雪

  ~PastLives~

  桑桑的肩膊上,伏着一只杂色羽毛的鸽子。它不请自来,随同《CucurrucucuPaloma》的乐曲在房间内拍翼、踱步。音乐停止后,它就飞到桑桑的肩膊栖息,从此桑桑就与牠相依为命。

  桑桑重新披上苗族女子的服饰,结上发髻,插上压有鱼、蝶、龙图案的银梳,穿上蓝布衣和花带裙,颈上挂有三圈银饰,但少女时代吊在心胸上的银锁早已取下。桑桑明白,她的身份已是人妇。

  她穿梭阴阳二域,为死神筹谋更为拯救陈济民那被十字架禁锢的魂魄伤神。每一天,她也必颂经般念出以下一番话:"相公,我一定会救你出来,我要你回复原来的样子,然后,我俩便可以真正双宿双栖,永不分离。"

  说话语气永远坚定,当然,内心的意志亦如钢铁。只是,其他人看不穿桑桑暗藏心里的罪咎:陈济民一天仍旧挂着死神LXXXIII的脸,桑桑就无法回想起陈济民原本的样子。小时候的他是怎么样的?少年时代更是含糊,而他成年后魂魄的模样亦无从得知。她爱着的那个男人,是没有样子的。

  或许,桑桑是最糊涂的娘子,她爱完陈相公又爱上死神相公,到最后二者居然合二为一,再也没法分辨开来。

  既然决心以后只爱陈济民一个,桑桑就坚决要求陈济民有属于自己的脸。为此桑桑非拯救他不可,要是救不回,桑桑就永远无法得悉她爱人的长相是什么模样。

  桑桑与她的鸽子对镜发誓:"相公,看不到你的真面目我誓不罢休!"

  "我要以后印在脑海的是你真正的脸,而不是什么阿猫阿狗的脸!"

  因为桑桑已经不爱死神,所以死神立刻便成为誓词中的猫猫狗狗。

  从来,女人最狠。

  桑桑这般蛮劲,令鸽子也激奋起来;它拍动翅膀,为悲切又愤恨的主人喝彩。在死神LXXXIII的片场内,无人不认识桑桑。除了因她打扮特别外,也因为她逢人便问:"可以告诉我你的三个前世吗?"

  这阵子,桑桑协助死神LXXXIII搜集有关人前世今生的资料,并负责写一个剧本,而这个剧本带出的讯息必定要正确无误。前世、今生、来世的关联是红丝带小女孩颁布下来的主题,但目前为此,桑桑与死神都未能抓住主题的核心。

  片场内每一名工作人员和回阳人,面对桑桑的问题都哑口无言。尽管死神和桑桑催眠被访者,但也只能得到他们前世的枝末,他们明白需要知道的不止这些。

  一名回阳人絮絮不休说着自己的前世:"我在人堆中向前张望,那里烈火熊熊,正以火刑把一名法国少女处死,他们说,被缚在火刑柱上的是圣女贞德。地点是里昂,她被英格兰人俘虏。我认为,事情的发展一如所料,我对她的死感到伤悲,但同时却认为不得不如此。我较一般平民穿得光鲜,容貌也威严,身后跟着一名少年随从。我是英格兰人,却又为法国皇室提供情报……"

  桑桑记录回阳人的话,知道那该是1431年,著名的法国女战士圣女贞德被陷害处死。然后,死神把回阳人的记忆推后一世,让他忆述之后一生的种种:"我在一艘大船上,船向西航行,已九十八天没看见陆地了。船上的供应品不足,没蔬菜可吃的后遗症是船员死于坏血病。幸免于难的人便吃船舱的老鼠,老鼠吃光了,便咀嚼船帆充饥。但我们都不怕,愿意航行远方的,都是期望被减刑的囚犯、穷途末路的壮丁,未上船之前,已从生活的磨练中受过许多苦。我们疲弱不堪,而领袖麦哲伦说,只要继续西行,便必能到达梦想中的香料之国……最后,我们看见了陆地,那是由群岛组成的国度,麦哲伦便以西班牙国王查理五世儿子的名字,把该处取名为'菲律宾'.我和其他船员带着近乎虚脱的步伐,踏足这如天堂般美好的新国度……"

  回阳人的这段前生应发生在1521年左右,死神告诉桑桑,这是著名航海家麦哲伦西行的故事。

  接下来,回阳人的记忆再被推后一生。他没经过什么思考,便流畅地向死神和桑桑说:"我在非常虔诚地念祷文,孜孜不倦。我是一名和霭的修女,身材胖胖的,梳洗时我不可望向镜子。我不用负责什么重要的工作,每天只在祈祷。但我听说伽利略制造了一百具天文望远镜,后来因为发表了异端邪说所以被收监了。人们在附近的村子抓到十数名女巫,上星期刚被村民判罪烧死。我的心很难过,但无能为力,我没有说出真正感受的权力,于是只好每天为苦难者祈祷。我这一生过得与世无争但又戚戚然……我知道很多事都发生得不对,然而我没有反抗……"

  那大概是1624年左右的事,文艺复兴带来了新与旧的抗争,宗教派系又互相争斗,令无辜的人常常成为牺牲品。

  回阳人叙述完往事,桑桑便安排他到片场稍作休息,待会,回阳人会演出她改编的剧本,在戏中死去,继而回阳再生。

  死神与桑桑坐下来研究刚才那名回阳人的三段人生,桑桑对着笔记说:"英格兰人、西班牙人,最后……是意大利人吧!"

  死神以手指抵着下巴,不语。

  桑桑又说:"两世是男人,一世是女人。"

  死神听着她的话,继续不作声。

  桑桑说下去:"第一世是间谍,第二世是船员,第三世是修女。"她敲了敲笔杆,说:"第一、二世都与有权力的人士结缘,第三世则活得相对地谦卑、孤独。"

  死神沉默,认同桑桑的分析。

  最后,桑桑说:"但是,这三世究竟有何关联?"

  死神按着苦恼的前额,沮丧地对桑桑说:"我还未找出三世的关联,只能与你一样,看出三世各有不同经历、当中发生了许多事情,却找不出一个关键。"

  桑桑叹了口气,担心起来:"那么,我们会不会输?"

  死神伸手逗玩伏在她肩膊上的鸽子,无奈地摇头:"只望某名回阳人能让我一言惊醒。又或是,陶瓷也如我们一般懵懂。"

  桑桑合上笔记,双眼望向半空,空间一片白茫茫,实无法看出焦点。

  ~TheGrandestMovieinHistory~

  经过与专才们的多番商议后,陶瓷与卡古沙决定制作一套电影史上最高科技的个人化电影,糅合电影与计算机科技制作,并以低价发售,务求在世界各地创出惊人的销售成绩。

  该套个人化电影以前世今生为主题,内附十款故事,叙述十个不同身分的人的前世今生。那十个不同身分的人为教师、总统、农民、军人、商人、电影明星、厨师、艺术家、律师及家庭主妇,他们各有两个前生,而每一款前生的设定均不相同。更有趣的是,观众可以随意把二十款前生互换,从而改变故事发展。使用计算机的观众,更加可以利用光盘附送的软件把自己及亲友的容貌输入电影的设定中,让自己及亲友变成十个不同身份的主角之一,亲身经历独一无二的前世今生。

  这个极具创意的构思出自卡古沙手笔,并由他以低价研制出输入观众照片的高科技软件。卡古沙的才能使整项计划能于短时间推行,并让产品以低价生产和发售,大大提升了普及层面。当一切准备就绪后,陶瓷便找来十名A级好莱坞明星饰演十个主要角色,另外二十名B级好莱坞明星则饰演二十个前生的角色。众星云集加上观众能亲身上演,令这辑电影光盘未推出市面便先造成轰动,影音店火速订货,世界各大报章杂志纷纷以专题探讨。推出市面不够一星期,单在美国已卖了一千万张,而一个月之后,全球各地的销量达至一亿张。这辑高科技个人化电影光盘成为全球性话题,轰动程度比起二十年前推出个人电脑更甚。

  这次成功由构思、制作以至全球营销不过是九个月的时间,证明了陶瓷与卡古沙是一队梦幻组合。

  卡古沙轻松地说:"死神怎会有还击之力?"

  陶瓷倚在卡古沙的胸膛呷了口香槟,说:"我们甚至可以乘势再制作新一辑,利润丰盈之外亦令对手闻风丧胆。"

  卡古沙抱着陶瓷的小腰,说:"死神要几多个前世今生都无问题,说到底,所谓前世今生,不过是一堆情节和游戏。"

  陶瓷把玩手中那张史无前例地成功的电影光盘,把卡古沙的话听进心里。当初,死神说,要制作一出最富影响力的前世今生电影,现在,陶瓷但愿,影响力完全由销量与话题性来决定。

  卡古沙看见她忧虑地皱起眉头,便问:"你还担心什么?"

  陶瓷问他:"销量与话题性是否就是一切?"

  卡古沙笑起来,反问:"销量与话题性兼备,怎么不会是一切?"

  陶瓷没作声。其实,销量与话题性,一向就是她的电影王国制作电影的两大目标。习惯了以此为目标,她实在再也想不出其余的发展方向。死神LXXXIII和桑桑当然看过陶瓷的高科技个人化电影,桑桑并把自己与父亲的照片输入软件中,意图体验高科技的乐趣。桑桑本来抱着敌意和仇视的角度去参与,却发现那个世界意外的有趣和新奇,桑桑忘我地投入其中,通宵达旦互换了五次身份,总共经历了十五次动人的悲欢离合,哭过又笑过,刺激经验后又感受到神圣的光辉,妙不可言,欲罢不能。

  "那个女人……"她喃喃自语:"简直是天才……"

  死神笑起来:"她根本找不出前世今生的意义。她只制造了华丽丰富的数十段故事,观众只能坐在屏幕前看故事、参与故事,但不可能从中参透前世今生的任何关联和契机。"

  桑桑美目闪亮,她按住心房暗叫:"我们并没有输掉!"

  死神告诉她:"可惜亦未胜出。我们的优势是尽管未能找出前世今生的关联,但没有自以为是。"

  桑桑鼓励死神:"放心,我们一定找到的!"

  死神问她:"干嘛这样有信心?"

  桑桑溜了溜眼珠,说:"但凡钱财欠缺的人灵性都高一些嘛!"

  死神啼笑皆非:"哪有这种事!"

  桑桑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膊,以作安慰:"所以,别介怀自己是个穷汉子、无财无势,做不出对手那种级数的作品。"

  死神定了定神,这还是他首次意识到自己在女人眼中居然是无财无势。

  桑桑与她的鸽子转身走后,死神只好点一点头,决定好好检讨一下自己的魅力。

  ~Case766~

  死神和桑桑继续在片场中访问回阳人,盼望从他们的多段前生中得到启示。

  死神和桑桑在片场某小房间里,细听一个今世为人权领袖的男人回忆说:"我的前生是名花匠,打理过三名富豪的花园,每一名老板都很赏识我。我一生没有娶妻生子,连爱人也没有,日夜与花草相对,睡在小房间内,生活平淡无浪……"

  "我的再前生是银行家,承继了家族的财产,生活富足豪华,结交权贵,并娶有三名妻子,生了八名子女。我死了以后,后人富足三代,儿孙有福,家族欣欣向荣……"

  这名回阳人忆述完后,死神和桑桑不禁有着同一个疑问:"他是不是弄错时空了?怎会第一生是银行家,第二生是花匠,第三生是人权领袖?"死神与桑桑都认为,第一生是花匠,第二生是银行家,第三生是人权领袖来得合理。

  "由银行家转生为花匠嘛……"桑桑咬住笔杆苦思。不知道为什么,但硬是觉得说不通。

  这名回阳人被工作人员带往片场的另一边进行拍摄工作。桑桑则走向旁边的房间,把下一名回阳人领到"前世今生"催眠专房。

  死神正想请他叙述前世今生,他却说出这样的话:"他变成花匠是有原因的。"

  死神与桑桑马上凝神注视他。

  这名回阳人年约五十多岁,鬈曲的棕发杂有银丝;深棕色的眼睛深邃、锐利。他的面形略圆,身高中等,体形厚重。红铜色的脸孔给人的印象是和霭、坚定,气质正派而慑人。

  死神谦恭地说:"请阁下赐教。"

  回阳人说:"表面的退步其实可能是一种进步。"

  这句甚具哲理的话,令催眠专房的气氛忽地变得凝重起来。

  桑桑翻阅他的资料:编号Case766,职业为情绪治疗师,拥有催眠和通灵的能力,顾客包括好莱坞大明星以至抑郁的家庭主妇。擅长以催眠和通灵的能力解开病人的心结,从而令病人重拾健康的心灵。经常免费帮助穷苦大众,一次在拉丁裔贫民窟辅导病人,被流氓抢掠,殴打至死。

  死神欣赏他的智慧和对世人的贡献,于是给予他回阳的机会。

  回阳人Case766对死神说:"你们意图了解前世今生的关键,对吗?"

  死神坦言:"我无法看出端倪。"

  回阳人Case766明了他们的困难,笑了笑说:"因为你们只看到前世今生的种种经历,但没看穿当事人的心。"

  实在一矢中的。"心……"死神呢喃。

  回阳人Case766分享他的看法:"职业不同、身份地位不同、国籍不同、祸福际遇不同……统统只是表象。真正的秘密在于灵魂心性的每一刻转变。"

  "心性的转变……"死神低语。

  回阳人Case766说:"而这亦是人生的意义之一。"

  死神猛然抬头:"人生的意义?"为了这五个字,死神不知花过了多少心力,忧愁了多少日夜。如今,竟然是这个自己赐予重生的人类解答他的疑难。

  回阳人Case766反问:"死神大人,你对人生意义有何看法?"

  回阳人Case766站在死神十英尺外,颇似两位高人交换学养心得。

  死神不讳言:"我了解'贡献'的重要性,为别人作出贡献,才能让人生充满意义。"

  回阳人Case766点一点头,表示认同:"不错,贡献别人和社会当然是人生的意义。但是,难道人生只全然为别人寻求利益,而不为自己?"

  死神陷入沉思,答不出话来。

  此时,桑桑插口:"我没有质疑先生的学问,只是,先生怎可能肯定一些只有大能的神才知晓的事?"

  "呵呵呵!"回阳人Case766豪迈地笑,"就当这是我长久替人类通灵后得出的统计数据吧!十五年来,我看过八百多名病人,并从他们的前世今生找出一些有趣的脉络。"

  死神非常有兴趣:"愿闻其详。"

  回阳人Case766说:"透过催眠和通灵,我看过众多的前世,它们都带有一个特质:'进步'.纵使身份地位有所下降,但灵魂在每一生的经历中,得到的都是'进步'."

  死神的黑眼睛灵光乍现,似是由浊雾中觅见明灯般清晰明澄。

  "进步……"死神蓦地充满信心,甚至面露开窍似的神色:"每一回的人生都是一场学习。"

  回阳人Case766露出激赏的表情:"有太多东西要学,人生怎可能只得一回?历尽百千世,我们要学的仍未学会。"

  桑桑却如堕五里雾中,皱眉问:"明明有些人愈活愈差!另有一些人,每一生都犯同样的错!"

  回阳人Case766这样回答她:"进步是需要机会与悟性的。每一生也有许多让灵魂改进的机会,却未必每一个人也能充分把握,发挥悟性。虽然有错改不了,可以学的也学不了,但'进步'是每个灵魂的核心渴望,今生错过了,下生还有机会。"

  桑桑看来并不满意这个答案,于是回阳人Case766继续说下去:"愈活愈差,是灵魂控制不了的事,今生的错改不了,下生改不了,再下生还是会想改的。渴望改进与转变是灵魂的特质,只是能力和本性每人不同。"

  桑桑仍想追溯下去:"不如你告诉我,我们要学的究竟是什么?"

  回阳人Case766望向死神,把责任还给他:"我想一听大人的想法。"

  死神清了清喉咙,装出得意洋洋的表情,流利地发表:"使自己平安,让他人快乐;学习爱、知识、慈悲、智能;觉知死亡,明白人生的表象并不是永恒;学习从生老病死的痛苦中得到解脱;不要执着;学习不去控制,但去感受;在疯狂的世界经历静止;尝试从脱离中找到安静……"

  死神发现,人生学习的课题,根本没法说得完。当了死神这些年,他对人类的领悟愈来愈多,虽然不至于全然了解,但人类的一切经历与转变,都是死神最关心的。死神身边正有一名可爱的人类朋友,他望向桑桑,朝她亲切地微笑,希望听听她内心的想法:"现在我让你随便发挥,你希望从人生中学到些什么?"

  桑桑瞪大眼睛思考片刻,然后说:"我想学……做人要负责任;爱情要专一;孝顺;别太怕老;别太爱美;别小看别人;学习融入其他人的世界;别发太多脾气;包容、原谅、忘记……啊呀,真的太多太多,没完没了!"

  说罢,桑桑禁不住兴奋起来:"这样子,做人真的很有意思!不独做好人有意思,坏人、自私鬼的生命也很有意思!因为谁都会遇上一连串经历,并藉着经历改变心性,学习做人!"

  死神完全赞同桑桑的话,并为她的聪慧而欣喜。他说:"坏行为在本质上蕴藏极大的好处:坏行为造就了净化的机会。灵魂坏透的人转生,便能从学习中净化坏的本质,由坏变好是极美妙的功德。而本质已上好的灵魂则可以学习如何活在当下、减少烦恼、超脱病痛与生离死别。"他深呼吸,总结起来,"有些人称人生学习为修行。转生的目标,就是为了获得一个能够继续修行的身体和环境,而只有亲身生活、亲身做人,才可以经历生老病死,并从不同的经历中修练灵魂,从而明了更多,让灵魂更进步。"

  桑桑想起死神之前的话,继而大胆地补充:"做人还有其他目标:贡献他人。"见死神不反对,她就自顾自笑起来。说对了话,总是开心的。

  死神获益良多,对这次交谈感到非常满足。他愉快地深呼吸,然后向回阳人Case766请教:"阁下可知道人生意义的第三大重点?"

  回阳人Case766双眼向上仰视,也暂时想不出来:"一定还有其他的重点,只是,我们现在还不知道。"

  死神想起之前那名回阳人的三段前生,便尝试分析:"他的某三段前生是银行家、花匠,以及人权领袖。即是说,他在当银行家的一生所学到的理财、营商、管理技巧一直保存。而在当花匠的一生中,他享受了当银行家时得不到的安逸、与世无争、休闲和平静,说不定,他利用空余时间想通了更多事情,也摒除了一些陋习。然后在当人权领袖的一生中,他运用了银行家的精明能干、当花王时养精蓄锐的活力,以及清醒恬淡的个性,因而他在第三生活得更恰当,做出的贡献也最大。"

  回阳人Case766细心聆听,没有意见。

  桑桑倒有些话想说:"他的第一生可能太酒色财气、刻薄寡情、不会尊重别人;在第二生的时候,他正好净化了前生的缺点。别人看来,当花匠的第二生没有财富又无妻儿相伴,实在可怜,然而或许平淡宁静的第二生正是他当银行家时最渴望达到的境界。干不出大成就的第二生,或许是他的灵魂所盼待的幸福生活。"

  死神与回阳人Case766同表赞赏。回阳人Case766说:"小姑娘果然慧黠过人。"死神也在一旁附和:"桑桑身为人类,却甚具神人之姿。"

  桑桑高兴得面额通红:"说不定,我的前世就是神仙,今世来学习人生的情爱孝义、恩怨和生死。"

  回阳人Case766说:"总之,各有前因莫羡人。"

  死神说:"其实我们无法透彻了解那名回阳人在三世中学习了多少、遗漏了多少,他的所得所失全是我们旁观推敲。只有他的灵魂才会明白他还有什么需要改进,有什么急切要做,有什么可以暂时放到一旁。"

  回阳人Case766认同死神的话:"我们了解得再深入也没有作用,他的灵魂明了才重要。"

  说话到此已圆满,死神亦不便耽搁别人太多时间。

  死神问他:"阁下了解自己的前世吗?"

  回阳人Case766说:"我只在梦中稍稍看过,但知的不多。"

  死神问:"有兴趣探知吗?"

  回阳人Case766笑了一会,才说:"我曾经替一名病人抽出他的九十七回前生,那份档案足足三英尺厚。我对自己前世的事没太大兴趣,只知道得到这次回阳机会,下半生定必活得更丰盛。"

  桑桑却说:"你没兴趣,我们倒有呢!"

  回阳人也就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不介意协助你们做研究。"

  死神准备催眠这位人间催眠治疗大师。他说:"对阁下的赐教,我说不出的感激。"

  回阳人Case766摇了摇头,谦厚地说:"因为我是人,又因为我的职业,才对你研究的课题有点认识。我并不特别智慧过人。"

  死神还是深表佩服:"你不会想象得到,你帮了我多大的忙。"

  回阳人Case766说:"也是多亏你设立了回阳人这机制,要不然,我们也不可能有机会详谈。"

  对于因果的奇妙相连,死神说不出所以然。

  接着,死神和桑桑便替回阳人Case766笔录他的前世今生,而这亦是他们需要的最后一节记录。

  ~ARetroSilentMovie~

  三个月后,死神的电影终于面世,由于独立发行,只有寥寥数间戏院上映,没有大型的宣传活动,做不出声势来,陶瓷的个人化高科技电影风头,已盖过同期上映的其它电影,死神的小本制作跟陶瓷的题材相同,便只有无声无息地上映,与陶瓷那出的锋芒相比,差天共地。

  陶瓷在下午时分入场观看,小戏院内有十多名观众。在一轮广告播放后,电影上映。陶瓷赫然发现,死神竟然制作了一出复古的默片。

  故事简介和对白由字幕表现出来,配乐则采用圣堂一类的风管琴乐曲;而演员的化妆鲜明夺目,情调与二十世纪初制作的默片相近。

  陶瓷交叉双臂,为死神这种小趣味微笑。资本不够,就要靠情趣补救,这一点,大商家陶瓷颇为欣赏。

  于是,她就抱着等待更多小趣味的心情看戏。看准死神会败给自己,陶瓷安然坐在黑暗中,静心观看死神如何挣扎求存。

  故事以雨季不来天旱失收作为序幕,画有缀饰的字幕卡片上写着1870年。银幕上有一片干枯的麦田,以及一个呆蹲在麦田中央的中年男人,他的名字是布鲁斯,他长得健壮黝黑,但愁容满面,农作物失收令他欠债累累,他惘然不知何去何从。

  镜头一转,破旧的木屋内有一名妇人在煮食,她名叫艾丽斯,是布鲁斯的妻子,长得娇小,外表沧桑。木门打开,进来的是十八岁的儿子汤姆,两母子四目交投,然后做了个失望的表情,汤姆狩猎了一整天,什么也没带回来。

  布鲁斯也回家了,他沮丧又粗鲁,悻悻然坐到饭桌前用餐。艾丽斯端上一碗糊状食物给他,他吃了一口便气愤地把食物扫到地上,字幕卡片上显示他的话:"这根本不是人吃的东西!"

  艾丽斯生怯地饮泣起来,布鲁斯的心情更加不爽了,他一手抓住弱小的妻子,另一只大手则朝她的头颅拍打,还边打边骂:"数十年来只懂哭哭啼啼、不事生产!女人从来就是最无用的货色!"

  儿子汤姆上前阻止父亲虐打母亲,却被恐武有力的父亲用力推开,跌倒地上。汤姆的额头碰伤了,艾丽斯尖叫起来,这种混乱令布鲁斯更心浮气躁,他指向儿子,高声喝骂:"你们这种狗娘养的!吃我住我的!却对我半分贡献也没有!"

  艾丽斯挣扎走开,跑到地上扶起儿子,懦弱的她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因为害怕丈夫的粗暴而压抑下来,最后只懂抱着额头淌血的儿子痛哭。

  布鲁斯怒气未消,仍然喝骂不断:"女人只是妓女!儿子只是负担!我辛劳一生,却享受不到半餐安乐茶饭!试问天理何在!"

  汤姆忍不住说话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你是丈夫和父亲,当然要养妻活儿!况且,附近一带的麦田也失收,挨饿的不止我们一家!"

  布鲁斯不能忍受儿子反驳他,正要上前殴打儿子之际,木门被人打开,这次走进来的是一名衣冠楚楚的绅士,年约六十岁,是当地的大地主,名字叫彼得逊,他是来向布鲁斯讨债的。

  字幕卡上说:"你们总共欠我九个月地租,当中包括四块麦田,三匹马两头牛,以及这间木屋和粮仓的租金。要是无法付清,我只好没收一切家当。"

  银幕上是彼得逊那张冷酷无情但整洁高尚的脸,这是一张无视别人苦难的脸。

  布鲁斯悲愤地对彼得逊说:"地主先生,你也看到我们的苦况,麦田已连续第三季无收成,而我们每餐只能以猪也不肯吃的糊状食物充饥。欠你的债,实在无法偿还!"

  彼得逊便说:"那么我只好把你们一家三口驱逐到另一个山头,没收你们的家当以作补偿。"

  艾丽斯立刻哭声震天,而汤姆则惊惶地说:"那个山头上满布豺狼……"

  彼得逊冷笑:"谁叫你们还不了债务?"

  汤姆极力争辩:"彼得逊先生,你已家财万贯,何必欺压穷苦人家?"

  彼得逊瞪大眼鼓着气说:"欠债还钱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说罢,就大模大样离开这间家徒四壁的木屋。

  银幕上布鲁斯一家三口愁眉苦面,父亲气愤、母亲哭泣、儿子无奈。这三副表情完结了电影的第一幕。

  陶瓷坐在电影院中窃笑。虽说是默片,但也无需如此生硬浅白吧!陶瓷无法给予这一幕任何良好的评价,她鄙夷地想,那根本连中学生的制作也不如。

  然后,"第二幕"三个大字出现,三名彪形大汉从银幕一角走出来,一人拿着砖头,一人手握铁铲,另一人持着大木棍向前走,镜头一转,是喝醉酒的布鲁斯东歪西倒地站在三名大汉前,一脸茫然。

  手握铁铲的人说:"既然没钱还债,地主先生只好派我们教训你,以作惩戒!"

  布鲁斯根本无法反抗,他被三名大汉打得头破血流,呼天抢地却无人拯救。最后,打得累了,便向布鲁斯说了两句粗话,转身离开。其中一人提议用此勾当赚来的钱嫖妓,另外两人立刻和议,并说:"其实妓女比我们任何人都易讨生活!下世投胎我也要做妓女!"不就是嘛,躺下来便有钞票可收!"

  三人的说话声渐远,布鲁斯慢慢回复知觉,试图挣扎爬起来,却又痛得无法站立,最后索性伏到地上痛哭,他的脸上血泪交缠,看来比艾丽斯的饮泣脸容更悲凄痛苦。

  他的双唇抖颤。字幕卡上写出他想说的话:"我一生艰苦,然而半点意义都欠奉,不如一死了之!"

  然后,他蹒跚地爬起来,在夜幕下走向山崖,狼群在另一个山头狂号,布鲁斯的脸上满是绝望,他死意已决。

  他站在山崖前。银幕上是他的大特写,那张悲苦的脸彷佛控诉着生不如死的命运。他哭喊着跳下山崖,夜间的海洋为他溅起激动的浪花……

  第二幕完结,第三幕开始,简单几个大字,交代布鲁斯已自杀身亡。

  陶瓷皱眉失笑,心想,从来没有一出电影表达得如此粗疏生硬,她掩住嘴,暗自讥笑死神的风格。

  第三幕讲述布鲁斯自杀后的故事,他的妻子艾丽斯受不住丈夫自杀的打击,终日卧病在床;儿子汤姆则要想办法为亡父还债。地主彼得逊并没有因为布鲁斯的死而内疚,对他来说欠债还钱是天理,他甚至仍旧忙于向其他农民讨债,半分钱也不愿少收。

  不久之后,艾丽斯郁郁病逝,汤姆办完母亲的身后事,便卖身彼得逊为家奴,地位与其余黑人和拉丁美洲裔奴仆无异。父债子还,汤姆纵然不甘心,但亦无计可施。他把青春日子尽花在打理马厩、砍木、农耕、畜牧等劳动上。尽管他真正喜欢的工作是高尚一点的,他懂得数学,也酷爱文字书本,但因为身份太低微了,所以没有机会在工作上发挥所长,彼得逊要他终日营营役役,活得似一头畜牲。

  汤姆失去自由,却在不知不觉间尝到了爱情。他与彼得逊最年幼的女儿爱蜜丽成为朋友,继而相恋。爱蜜丽只有十五岁,娇纵漂亮、博览群书。骨子里反叛的她爱上了低微的汤姆,享受着不能见光的刺激恋爱。但这种故事注定是悲剧,彼得逊知道二人的事后,立刻拆散小情人,并赶紧为小女儿寻觅夫婿。

  汤姆被囚禁在牛棚内,却没有想过要逃走。爱蜜丽差使下人送信给他,表白私奔意愿。汤姆读后,内心感到一阵温暖,但却做不出这种事来。他想,父亲欠债由他偿还是活该的,他不想欠彼得逊钱之余又欠他女儿的情分。况且,爱蜜丽根本不该与他这种人一起,汤姆希望她能嫁得风光。

  汤姆求送信的人为他带回三个字:"忘记我。"然后,便无奈地继续当一名劳动下人,甘心失去自由和爱情。

  有时汤姆会这样想:"下一世吧!下世我不会再失去你。"留待下一世才再相爱,成为汤姆内心的一个秘密约定。

  爱蜜丽大受刺激,她痛恨汤姆的懦弱,亦深感自己不被爱。爱情,不会如此结局的。她因伤心过度而病倒,从此性情大变,她视父亲为仇人,在众多合适的丈夫人选中,挑了一个年纪比她大二十年、而且沟通不来的男人。她决定以不幸的婚姻来惩罚父亲和初恋爱人。

  彼得逊深明女儿的意图,但他没有制止她下嫁一名不爱的男人。彼得逊认为,婚姻不必相爱,甚至,人生不必幸福。他每天数着日益增多的钞票,并仔细地记录下来。但他数着钞票时,永远面无表情,不见得兴奋,也不觉得富有是什么成就。他是大财阀,但钱却不能带给他快乐,准确来说他是名从来不快乐的人,他没有嗜好、不懂享受、无人情味、铁石心肠。他以高压手段管理钱财田地,被他迫死的农民何止布鲁斯一个?他从来没半点恻隐之心,亦没有别人以为的变态式快乐。彼得逊一直只在做他认为应该做的事,不理会别人的感受,也不理会自己是否开心。或许,他从来不明白,原来人是有感受的,开心会笑、苦痛会哭、惊喜会心跳……富有的彼得逊,原是个没有感情和感觉的人。

  看到这一节,陶瓷才能勉强投入故事里去,从专业的角度看,她颇欣赏当中的戏味。只是,她与卡古沙的作品戏味更浓啊,他俩合力创作的数十节前世今生片段,内容与情节比她现在看的要强上百倍。

  她挪动双腿,好让自己坐得更舒适,以便耐心地看下去。

  死神以爱蜜丽的婚姻结束第三幕。爱蜜丽的丈夫待她殷勤体贴,凡事以她的心意为依归,然而他跟爱蜜丽兴趣不同,缺乏话题,未能提供她渴求的情趣。在房事方面,爱蜜丽故意与丈夫作对,以致未能满足他的需要,结果二人不单无儿无女,丈夫更要在外面收藏情人解决生理所需。爱蜜丽知道后益发怨恨丈夫。

  她一生也不快乐,痛恨汤姆不与她私奔;痛恨彼得逊硬要她嫁给别人;痛恨丈夫不能为了她舍弃男人的欲望。她觉得自己终生找不着爱,没有人关心她、给她幸福。爱蜜丽三十多岁便病故,临死前仍然充满怨恨,诅咒那些不爱她的人。

  "我要爱!我要爱!我要爱!"成为第三幕的最后一句字幕。

  陶瓷透出一口凉气,看不出死神有何必要,非要编写这么老套的剧情不可。陶瓷完全接受不了第三幕的完结手法。

  第四幕的开首更加叫陶瓷发笑。

  银幕上显示大大的两个字:"转生".

  陶瓷正要瞪大眼睛,掩嘴偷笑,就看到画面分成左右两边,首先出现的一组角色是布鲁斯和他的转生:一名唤作约翰的商人。两个演员挤弄表情,各自表达角色的性格,布鲁斯是愤怒和失意,而约翰则沉着稳重。

  在两个角色之下,有一句字幕:"只有做人,才懂得分辨对错。"

  这一刻,陶瓷收敛轻蔑的表情,定了定心神,知道这出电影开始有话要说。

  陶瓷认真地注视银幕,是时候要留心起来了。

  布鲁斯的转生约翰自幼无父无母,被寄养在修女打理的孤儿院中。他在一个充满爱和平静的环境长大,这一生他学懂欣赏女性,前生布鲁斯所接触的女性很少,而妻子艾丽斯就留给他一个怯弱、没用的印象,令他相信女人是负累。今世约翰被一群独立、处事能力高、品性纯良的女子抚养成人,足以令他甘心平反女性留给他的负面印象。

  死神以小约翰的成长片段带出他对女性能力的钦佩与信服。小约翰目睹修女们连夜合力修葺漏水的房子;修女们到贫民窟救助病弱,被流氓欺侮,不但没有退缩,反而勇敢地挺身维护正义……每一回,小约翰的目光也充满敬仰与感动,女性在他眼中的形象已与前世所留下的不一样。

  前一生的暴戾、愤怒也在这一生被清洗,他仍然有易发怒的因子,但修女教晓他处事平和的方法。爱心把暴戾冲淡,他学会面对恶劣的事件时,选择平和的方法解决,一经比较,他便发现平和的手法比暴戾的更能带来如意的效果。

  显然而见,约翰比布鲁斯更懂得做人的技巧。这一生,他是一名进步了的人。

  更好的是,布鲁斯的良好特质同时得以保存,他的辛勤个性、男子气概并没有随转生消失,上一生所学习到的,遗传到约翰这一生。

  因此,约翰无需什么经历便天生拥有刻苦和男子气概这些品质。

  约翰长大成人,离开了修道院。这时,银幕上又再左右两边出现两位女演员,左边的是艾丽斯,右边的是她的转生菲比。艾丽斯流着苦泪,菲比则表情坚强,眼神透露出一股无人能抵挡的坚定。

  字幕上有这么一句:"所有自觉活得不够好的人生,在转世后就是一次新的机会。"

  菲比遇上约翰时,她已二十一岁,比约翰年长三岁,身份是他的姊姊。姊弟自幼失散,菲比在街童堆长大,后来在酒馆与市集厮混,练就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醒目个性,她承诺弟弟尽能力保护他、提醒他,成为他闯天涯的好拍档。约翰打算制造一个机会给大家建立信任,于是,便与菲比由小镇上路,到大城市闯一番事业。

  事实证明了,他俩是一对满有默契的好拍档,这种默契可能来自关系亲密的前生,也可能来自今生二人性格的互补长短。菲比不会读书认字,于是约翰负责看路牌、文件、书信;约翰未见过世面,因此菲比教晓他怎样分辨钞票的真假、如何使用手枪、酿制私酒和贩卖的方法等等。时为1920年代,美国黑帮横行,但却遍地黄金,菲比在芝加哥凑集数名少女表演艳舞,约翰负责应付黑白两道。后来黑帮加入支持,菲比和约翰便把夜总会的生意愈搞愈大,菲比事事精明,常常提点约翰,处处维护弟弟的利益。

  菲比和艾丽斯可说是截然不同的女性,菲比刚强艾丽斯懦弱。但艾丽斯的一项特质却原原本本地带到菲比的一生:艾丽斯一生忠于布鲁斯,这忠贞不二的本性,保留在灵魂里。

  可惜,菲比很短命,刚满三十岁便染上疫疾过世,临死前,她躺在床上,对约翰说出感人的话。银幕上是她的表情特写,她苍白的脸涂上二十年代流行的粗眼线和深色唇膏,她咬牙切齿地告诉约翰,自觉对他已尽了姊姊的责任,并为着成功辅助弟弟开创事业而自豪,深感一生无憾。约翰却极之惭愧,菲比把所有时间花在自己身上,从没为自己打算。然而菲比却说:"不知道为什么,自重遇你后,我就决意一生以扶助你为目标,自觉要无时无刻提点你、帮助你,因此我要比你更能干,不可以有半分怯弱。"

  约翰感动落泪,握着姊姊的手说:"我每天也想对你说,却又每天也忘记了。姊姊,我爱你。"

  菲比先是惊讶,继而哭出泪来,向弟弟喃喃说话。

  字幕卡上,是这一句:"彷佛,我等你说这句话,已等了两世。"

  菲比说完就断气了。她尽了一生努力去修补前世的遗憾,生为艾丽斯时,她无法帮助丈夫纾困,今生她的首要愿望便是做好前生没有做好的事,因此菲比在未遇上约翰前,已不知不觉把自己锻炼得醒目能干,好等到重遇她盼望的人,可以如愿地倾尽全力辅助他,补偿前生无法做到的一切。

  陶瓷注视着银幕,刚才的一节剧情,竟然叫她哽咽。

  完全与演员、拍摄手法无关。打动人心的是当中的讯息。

  陶瓷抿紧双唇,开始感到不安。

  这段剧情完结后,银幕的左方出现了前世为大地主的彼得逊,他的表情冰冷木然,毫无人情味;而右方出现的是他的转世莫理斯,这张脸油亮通红,像喝醉酒那样。字幕说:"前世有钱但不快乐,今世两袖清风却快乐。"

  莫理斯一出场就是一名年轻的音乐家,他会吹奏萨克斯风、弹钢琴、拉奏小提琴,他玩世不恭,尽力地玩玩玩,由朝到晚喝酒,常常狂欢纵欲。莫理斯没有钱,有时候在街上奏乐行乞,运气好时,会有夜总会请他工作。他没有野心,也不觉得钱重要。而神奇地,莫理斯总像有用不完的爱去分派,他关爱每一名光顾过的妓女,为她们奏情歌、写情信,也当手头松动时,他就向妓女们派钱。

  而今夜,喝得酩酊大醉但又刚从赌桌赢钱的莫理斯,邀请了三名妓女与他同床,当三名俗艳的妓女从银幕上露面之际,三张男人的脸忽然插入银幕上,跟妓女的脸重迭。观众大概记得,那三个男人就是第二幕出现的三名打手,而那三个妓女,则是三名打手的转世。

  字幕说:"有时候,转生是一种愿望的投射。"

  电影院中的观众齐齐发出笑声,这字幕让他们记起了,那三名打手在殴打布鲁斯后,曾经交换过对妓女的观点。上世对女人最原始工作的羡慕,成为今生成真的愿望。

  画面一转,莫理斯正与三名妓女在床上闹着玩,这一幕香艳又惹笑,活色生活。莫理斯对三名妓女说:"穷不要紧,最重要是穷得风流、穷得享受!"然后,他就把赢回来的钱与她们平分,又向她们唱情歌。他唱的只是英语,可是,那三名妓女似乎每句也不甚明白,七嘴八舌地打断莫理斯的音乐,问长问短。

  字幕卡上写道:"有时候,上世是低下的灵魂,今世亦然。"

  观众看见这一句,便又笑出声来。

  陶瓷没有笑,她的表情凝重。

  第四幕完结了,第五幕上演,主题是:"更多的重逢".

  莫理斯又再潦倒起来,他携同萨克斯风和空酒瓶四处求职,但处处碰壁。天气转凉衣服却不够暖,已差不多一星期了,他瑟缩公园的长凳上饱尝饥寒交迫的滋味。

  生活这样贫苦,莫理斯却不可思议的乐观。日间有力气时就吹奏萨克斯风,衷心地感谢途人的微薄施舍。

  后来,莫理斯走到一家夜总会见工,接见的人是约翰,他是三家中型夜总会的老板。应征乐师的人有三名,约翰见了头两名后,已心中有数,到莫理斯上台时,他摆了摆手,这样说:"不用了,我不喜欢你的模样。"莫理斯愕然,深感不忿,他要求约翰说出原因。约翰看了莫理斯一眼,便说:"你给我一个毫无感情的感觉。我不相信你这种人能演奏出动人的音乐。"

  莫理斯更加不忿,问道:"你凭什么认为我欠缺感情?"

  约翰想了想,耸耸肩,他也解释不了自己的直觉。

  尽管莫理斯心头有气,也决意为自己平反,二话不说便在约翰面前吹起萨克斯风。

  银幕上,约翰的表情由不屑转变为出乎意料,默片不能发声,但观众还是能够看出,莫理斯的音乐渐渐打动约翰。

  因为前世的不良印象,约翰先入为主,认为莫理斯仍然如彼得逊那样麻木无情。有谁会猜得到,彼得逊的灵魂尝试领会什么是感情、享乐、趣味,因此,便转生为音乐家莫理斯,一生活在音乐的敏感、激动、优美和欢乐之中。

  虽然心底仍有点不情不愿,但约翰还是聘请了莫理斯。莫理斯每晚在夜总会演奏,表现出色,却在上工后不久,无意中得罪了有权势人士。一个星期五晚上,大人物派遣手下往夜总会痛殴莫理斯,混乱中毁坏了夜总会全部座椅、水晶灯,以及半个酒柜内的佳酿。莫理斯受伤倒地,凶徒行事后则逃之夭夭。约翰赶回夜总会了解情况,一边喃喃咒骂一边指使员工收拾残局。

  莫理斯抱歉地说:"老板,我以自己的薪酬当作赔偿。"

  约翰烦厌地回应:"算了罢!当我前世欠你!你今夜就执包袱离开!从此我俩各不相欠!"

  字幕卡上出现了这句话:"布鲁斯所欠的债今世仍要清还。前生以自杀逃避欠债,生命失去了但亏欠不减。"

  约翰此生总是责任重重,他是三间夜总会、四间餐馆、一个保龄球场的老板,另外又加入了数个帮会组织,公私事务繁重。他总无法放下"责任"二字,他常对人说,只要他还有一口气,都要完成手上的工作,要是明天他要死了,唯一不甘心的就是未完成身边的工作,死也不得安乐。

  他做不到责任下放,什么也要管。明知这种处事方法不恰当,却就是过不了心理关口。

  明显地,约翰为前世舍弃责任而歉疚。布鲁斯自杀,逃避了清还债务的责任,这种不负责任的行径让布鲁斯的灵魂懊悔不已,转生后,约翰就视责任为生命中必然的事,不能轻易放下。

  中年的约翰经历了一次重大考验,他的生意遭逢挫败,求救无门后由大富翁变成欠债累累的穷光蛋,但这一次,他没有选择逃避,没自杀甚至没申请破产,而是堂堂正正重新由零开始,走到街上做热狗和彩票小贩,决心还清债务。

  字幕卡上说:"前世未能解决的困难,下一世仍要解决。"

  在转生的过程中,并没所谓逃避。以为自己避过了苦难吗?所有恐惧、愁苦、厌恶、痛楚……下一世,又或是再下一世便会重现。

  今生不学晓面对,下一生也避不了。

  最后,约翰花了七年时间还清债务,再花上五年光阴,才能重新拥有一间属于他的夜总会。他明白,一切苦难和努力都值得,从人生的起跌学会了振作;他曾经历的,比世上最巨大的钻石更加珍贵。

  今世约翰所能储存的人生能量,比布鲁斯所拥有的多上万倍。所有的苦楚,已被约翰转化为得益。

  字幕卡上说:"只有转生为人,才可以引证自己的进步。"

  是这一句说话,令陶瓷心神震荡。

  她可以逃避下一生,但却没法逃避这句话的含意。

  一说,便明澄,她无法装作不知。

  像被老师当众指出错处的小学生那样,陶瓷的眼珠不由自主地溜动,左顾右盼,神情不安。

  接着,银幕上再次出现两个演员的容貌。左边的是无自由无爱情的汤姆,右边是他的转世历奇。历奇是海员,见多识广,一生无拘无束,仪表俊朗不凡。字幕说:"有时候,人会为补偿而转生。"

  这一节的剧情,讲述历奇工作的油轮泊岸补给,他因而得到三天的假期。通常,历奇会与同僚在该地尽情玩乐享受,他有着典型海员的性格,朴实天真,精力充沛。这种天性上的简单纯品,部分来自前生汤姆的个性,灵魂愿意保留这些特质,于是带往下一生。这次,他连续两晚喝得酩酊大醉,到第三天清醒过来后,便把泊岸时买下的礼物包装妥当,捧到邮局投寄。

  那是一间冷清的邮局,两名职员两名顾客,另外还有一头伏在地上的老狗。历奇捧着三英尺高的盒子走上前,那是一个洋娃娃,他买来寄回家乡送给哥哥的女儿,因为哥哥愿意留在家乡务农,历奇才得以遨游天下,于是他发誓,他定必好好对待哥哥的家人。

  一名容貌平凡但皮肤白皙的少女坐在柜台后,她的名字是马德莲。马德莲机械性地吩咐历奇把盒子放上磅秤,然后她读出磅数,再告诉他邮费。她把邮票放到柜面上,历奇便掏出钞票,不料一阵风吹过,钞票飘到马德莲座椅后约两英尺的地板上。

  马德莲转头看了那钞票一眼,竟要求历奇走进柜位后给她拾起钞票。马德莲说这话时面无表情,历奇只好照做,但心里不明所以。邮局职员怎可能要求顾客进入柜位范围?这名少女的态度太傲慢了,拾起顾客的钞票这种事,该是职员的分内事啊!

  马德莲与历奇四目交投。历奇为了不浪费时间,才不与她争拗。他走进柜位后,在钞票的跟前蹲下来,伸手拾起钞票,这时,另一阵奇怪的风吹进来,刮痛了他的脸并迫使他转过头去。这阵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也吹起了马德莲的格子图案长裙,在她急忙按住裙子的时候,历奇发现马德莲是个残障少女,她坐着的不是椅子,而是轮椅。

  历奇把她的腿打量了一会,然后顺势望向她的脸,刚巧,马德莲也朝他望去,这一男一女再次四目交投。

  这一次对望,与之前的并不一样。历奇接触到马德莲那双略带哀愁的棕色眼睛,全身毛管立刻发麻。世界,在这瞬间止住,在命运的摆弄下,他俩在这间小小的邮局中重遇,并且在毫不浪漫的情景下产生情愫。

  世界全然隐没了,只余下即将相爱的一男一女。

  银幕上是两张少女的脸,左边那一个是怨恨极深的爱蜜丽,右边是残障的马德莲。字幕说:"爱,需求平衡。"

  这是一个奇妙的故事。上一生,爱蜜丽对别人的关爱视而不见,反而终日埋怨别人不够爱她,因此,她就转生为天生残障的马德莲。残废的双腿令她更需要身边人的照料和关注,家中三姊妹,她得到的注视最多,也特别得到父母的疼爱。因为残障,学校的老师和同学都不会欺侮她,而身边的人对她的工作能力、贡献都没有过分要求。找工作也不难,地方政府常拨出空缺职位让残障人士发挥所长。

  上一世渴望更多更多的爱,这一生她得到了,代价是一双腿。

  在饱尝了残障的不便后,马德莲盼望一副健全的躯体,但当然,要愿望成真似乎是再下一生的事了。

  说回历奇与马德莲的爱情,上一生,汤姆自觉有负于爱蜜丽,因此,他在灵魂的深处约定,无论如何,下一生一定要爱定她。今生果然碰上了,虽然所爱的人有肢体上的缺陷,他还是不能自已地爱上,没有半点嫌弃。历奇拒绝回到油轮工作,留在小镇中与马德莲恋爱。幸运地,历奇找到一份家庭用品推销员的工作,他每天起劲地向各家各户推销产品,倒也表现不错,后来更成立了一家贸易公司,生意做得很顺利。很快他就向马德莲求婚,两小口子生活得很幸福。

  此时此刻,马德莲认为已得到所有自己应得的爱,因此对人生再无任何抱怨。潜意识里,她意欲把爱平衡起来,她不再喜欢只被爱的人生,她拥有了去爱的能力。

  她爱丈夫之余,亦参与小区服务,为其他残障人士谋福利。她终于全然明白何谓恩惠,亦知道如何去感恩,马德莲是一个改变了、亦改进了的爱蜜丽,在这一生,她对爱有了一个更全面的体会。

  马德莲的上半生满满地被爱,下半生就有力量付出爱。

  后来,两夫妇到芝加哥旅游,历奇带马德莲到夜总会欣赏歌舞。约翰看见历奇,一见如故,知道这双小夫妻由偏远的小镇前来,便故意举办一个抽奖,让历奇夫妇夺得大奖,赢得现金,以及豪华玩乐设施的会籍,约翰一心希望这对年轻夫妇玩得尽情称心。

  作为一名生意人,约翰解释不了自己对历奇的慷慨。

  历奇与约翰从此成为挚友,约翰有任何稳妥的生意机会便想起历奇。以后半生,但凡历奇遇上经济困难,都有约翰替他解决。他们已忘记了前生父子的关系,今世的情谊倒又比其他人来得深厚。

  电影已到尾声,字幕卡说:"现在,大家明白了,为何我们这一生是如此模样。今生的形貌、行径、思想、际遇,都来自上一生,甚至是无数个前生的影响。"

  陶瓷定定地望着银幕,面上没半分表情。

  换上另一张字幕卡说:"我们都为了电影中角色的第二生而动容,他们为着愿望、补偿、理念、改进而努力不懈。"

  第三张字幕卡说:"一个'美好'的来生,并不等于更富有、俊美、顺利、要风得风的人生。'美好',意谓灵魂修行的圆满。上一生做得不够好,我们仍有下一生。"

  银幕下,陶瓷的表情愈来愈僵硬。

  银幕上,众演员又再跑出来。约翰坐在夜总会办公室的大班椅内,对着镜头说:"下一生,我希望学习放下工作上、人生中不必要的责任,学懂放松。无理由每一生也像还债般过日子。当然,我会保留擅于赚钱和理财的技巧,不会让自己挨穷。"

  然后是莫理斯,他坐在公园的石凳上,捧着萨克斯风:"下一生,我希望继续当上音乐家,继续有一颗敏感的心,我享受音乐,也享受感情丰富的人生。但下一生,我希望事业可以成功。"

  菲比在夜总会的收款机前点算钞票,抬眼对镜头说:"下一生,我怎样也要懂得为自己打算!或许,做男人吧!限制较少,更有自主权。但我仍然希望延续与约翰的缘分,嗯,我实在喜欢他!"

  历奇则与马德莲双双出现,他们抱拥着,状甚亲爱。历奇说:"下一生,我想做个生孩子的女人,不知怎地,我很想体会当母亲的奇妙感受!"马德莲望了他一眼,然后对着镜头说:"下一生做男或做女都行,但我想拥有一个更完整的个性,我想学习独立、友爱、和谐、与别人分享……我希望自己做一个更好的人!"

  历奇望着马德莲,问:"职业呢?外貌呢?不重要吗?"马德莲想了想,说:"那些事,没相干吧!"

  历奇又问:"那么我呢?要不要见我?"

  马德莲说:"你?你不是要做女人吗?"她拍打他的胸膛,"还见面做什么?纠缠了两世还不够吗?"

  历奇觉得马德莲可爱极了,便搂着她来吻。

  蓦地,历奇想起了些什么,于是说:"我一直想变得更有勇气,大概,我不介意下生有个常常让人欺侮的童年,从而锻炼我的勇气。"

  马德莲表情赞同,嘴巴却这样说:"好吧!我就加入你的童年,成为殴打你的其中一名街童。"

  历奇不觉恼怒,反而哈哈大笑。笑罢,又搂着马德莲深吻。看来,下一世,历奇仍然离不开这个女人。

  最后,是三名妓女出场。妓女甲玩弄粉红色羽毛,抛弄媚眼说:"下一生我要做电影明星!要每个人都尊重我!我要赚许多钱,过光鲜的生活!"妓女乙摇动胸前的长珠链,娇憨地许下心愿:"下一生……我只想学会读书写字,静静地过活。这一生我有太多太多的男人!太多了!不要了!"

  而妓女丙把红色扇子半掩面容,如此说:"我可不可以不要下一生?我想休息几百年才再学习做人。"

  "几百年?"妓女甲惊讶地说。

  "几百年……老太婆了……"妓女乙不赞同,皱着眉摇头。

  妓女丙告诉她的好姊妹:"休息有什么不好?我只想再做一个更有用途的人!"

  妓女甲问:"什么谓之更有用途?"

  妓女丙溜动眼珠,这样说:"一个看透生命虚幻无常的人!"

  妓女乙惊呼:"什么鬼话!"

  妓女丙自豪地说:"一个光顾过我的和尚说的!"

  妓女甲和乙齐声尖叫:"什么?和尚!"

  三名艳女扰攘一番后,风风骚骚地摆了数个姿势,然后整齐地转身,走到紫色的丝绒幕场之后。

  音乐奏起,紫色丝绒幔幕左右拉开,显露出最后一句字幕:"一段艰苦的人生并不是惩罚,而是连串学习的机会。"

  然后,字幕便变成"TheEnd".

  观众相继离场。陶瓷垂下头,没有站起身的意思。

  全部观众离去后,她才把脸孔抬起。绿色眸子下,挂着一串泪。

  她不想哭,竭力制止眼泪流下来,可是泪水不受控制地跌出眼眶。

  不想动容、不想有感觉、不想认同。

  然而,心无法达成意志的要求。

  粗疏的拍摄手法、简单平庸的剧情、古旧的叙事技巧……可是,却有着说中人心的本事。

  ——如果,一段艰苦的来生代表不断学习的机会,那么,为什么还要逃避?

  何需万众啼哭?只需打动她一人,便已足够。

  ~TheWideOpenBlueEyes~

  陶瓷观看死神电影的那个午后,卡古沙因着某个发现而惊愕不已。那惊讶的程度,及得上陶瓷探知了来生的意义。

  那时候卡古沙正在陶瓷的家等她归来,他知道她往电影院观看对手的电影。卡古沙没一同前往,是因为早上他于花园的走廊上昏倒了,陶瓷吩咐他休息。那天是感恩节,厨子准备了丰富的晚餐,好让他们两母子于晚上享用。

  邮差送来了一个包裹,佣人签收后就放到陶瓷的书房。卡古沙到书房找资料,无意中看了那包裹一眼,吸引他的是上面那张邮票,包裹寄自马其顿,那是南斯拉夫附近的小国,卡古沙和眉华?歌雪曾逃难到那儿。

  包裹长宽高约一公尺,地址的笔迹好像小孩子,寄包裹的人更在上面画了一头乳牛和一个小太阳。

  这东西慑住了卡古沙,叫他不期然地坐到包裹前。

  他盯着包裹来看,但觉力量愈来愈脆弱。这东西为什么来自马其顿?内里是什么?而当卡古沙把指头按在那只小乳牛上之时,眼泪便涌了出来。

  这个角落,连系着卡古沙的心。孩童的涂鸦,挥散出悲伤的魔法,卡古沙感应得到,丝丝索索凄切的哭。

  为什么,心情会如此激动。难道这是生离死别?如若不是,因何哭得这么凄凉?

  这是一种由挚爱的人引发的悲哭。卡古沙不能自已地崩溃。

  他甚至没法清醒地考虑任何事,便决定拆开包裹。内里是一个纸盒,纸盒内堆有满满的海绵粒,保护一只形状有点歪斜的咖啡杯。杯子红色,绘上一个金色、会发光的心。

  咖啡杯底部压着一张贺卡,卡古沙拆开来看,贺卡是手绘的,上面画了一个小公主,她牵着一头猪。贺卡内跌出一张照片,他捧在手上,第一眼注视照片之初,心头便发麻。

  照片内是一名年约五岁的小女孩,她穿着枣红色绒裙,内衬一件白恤衫。她的脸很圆,鼻子小小,红色的头发束成两条趣怪的辫子。特别的是她的一双眼睛,非常非常的蓝,蓝如画布上的颜料,蓝如海洋的色调……蓝如眉华?歌雪那死后也没合上的眸子。

  "呀……"卡古沙的脑袋猛地轰响。

  "眉华?歌雪!"他虚弱地低叫。

  贺卡内写有小女孩的字迹:"陶瓷妈妈,祝你感恩节快乐,送给你老师教我们做的杯子,希望很快能与你见面。最爱你的古丝娃上。"

  古丝娃是陶瓷的养女。陶瓷常对卡古沙说,因为深爱他,她对他从无秘密。但卡古沙就是不知道,陶瓷有一名来自马其顿的五岁养女。

  古丝娃古丝娃,她美丽的蓝眼睛刺痛了卡古沙的灵魂。

  世上拥有蓝眼睛的女人多不胜数。然而这一双不一样。

  卡古沙未能从脑袋内组织任何线索,只懂看着小女孩的蓝眼睛悲哭,哭得心力交瘁。

  "眉华?歌雪……"

  眉华?歌雪那双在河流上朝着太阳睁开的蓝眼睛,静态如洋娃娃的眸子。

  眉华?歌雪的眼睛,从来未曾合上。

  ~TheSecret~

  陶瓷无法单凭现有力量去改变溃败的处境,她需要协助。事到如今,最有资格帮助她打倒死神的是死神的另一半。

  陶瓷伏在镜房内一日一夜,说了无数恳求的话,死神的另一半才现身。数百块镜子内,闪亮出热情野性的长鬈黑发,以及那张小动物般的俏丽脸容。

  镜中美女是唯一可以让她挣脱失败的神。陶瓷在镜子的影像前双膝跪下,委曲求全。

  死神的另一半看到陶瓷的气色,于是说:"你输了。我的另一半沾沾自喜。"

  面对挫败的滋味,陶瓷顽抗到底,为自己的命运作最后的努力。她哀求死神的另一半:"请你告诉我置死神于死地的秘密,除了摧毁他之外,我别无生路。"

  死神的另一半像个小孩般瞪着她来看,那种神情,彷佛天真得完全不谙世事。她说:"愿赌服输。你既然自知输了,便该随死神投向下一生。"

  陶瓷双手掩脸,神情凄楚:"纵然我已明白下一生受苦的意义,但我并不想屈服!请让我此生活到永远……"

  说罢,陶瓷凄然落泪。

  镜内的长鬈黑发飞舞,状似兴奋又似动气。死神的另一半望着陶瓷的眼泪,然后说:"我告诉你死神的秘密。"

  陶瓷挪开掩脸的手,希望的光芒掠过她的脸。

  死神的另一半说:"告诉你死神的秘密不是为了帮助你,我对扶你一把并没兴趣。"

  陶瓷屏息静气,不敢多言。

  死神的另一半续说:"告诉你那秘密,只因为我对死神已忍无可忍。"深棕色的圆大美目内,闪射出痛恨的火光,"死神竟然以为赢了便可以从此感化你、带你走进幸福。他对你的感情实在太深,深得近乎天真。"那张小巧的脸上尽是鄙夷,"我为此感到羞耻。他的所谓爱心,只是一堆计时炸弹。你如此绝情绝义,他竟然仍不死心。"

  死神的另一半对死神的恨意超越了任何一种感受,也是这一种恨,令惊喜在陶瓷的脸上浮现。她知道自己得救了。

  死神的另一半说:"只要令死神以为自己已死,他便会从此消失。"

  陶瓷愕然,从没想过这就是死神的死穴。

  "我们的电影输了。"陶瓷告诉卡古沙,"原来销量与话题性并不是一切。"她苦笑,"这使我们看来像一群华丽的笨蛋。"

  卡古沙坐到她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我知道。我进电影院看过了。"

  陶瓷撑起身,靠近卡古沙:"感恩节那天我离开电影院,然后走到片场去。心情太差,没有兴致庆祝感恩节。对不起,那夜让你白等了一个晚上。"

  卡古沙抱住轻软的她,关切地问:"现在过了三天,心情好了些吗?"

  陶瓷扁住嘴笑了笑,神态纤弱娇柔地说:"我知道杀死死神的方法了,你会不会辅助我?"

  卡古沙微笑点头,没有言语。

  陶瓷说:"只要死神误信自己已死,他便会从此消失。因此,我打算制作一出互动电影,诱使死神参与其中,迷惑他,最后叫他误以为自己死于电影的剧情。"

  卡古沙想了想,点了点头。

  陶瓷的双手捉住卡古沙的手,温柔地问:"你会精研所需的科技,对不对?你会替我除去死神?"

  卡古沙扬起眉毛笑起来,然后回答:"这个当然。"

  "太好了!"陶瓷笑脸如花,"消除后患之后,我们便可以无风无浪地相伴。"

  卡古沙望进陶瓷的异色眸子里,深深地凝视了好一会。直到他清楚看见自己的倒影后,才说:"告诉我,你是爱我的。"

  陶瓷为着卡古沙这突如其来的话而不安,然而她又无法猜透他的含义。只好吸一口气,接着伸出雪白无纹的手,柔情地抚摸卡古沙的脸庞,悄悄地告诉他:"我爱你,如同爱我自己。"

  卡古沙的眼睛微微发亮,似是安然。

  他再注视陶瓷片刻,继而趋前吻了吻她,然后转身从皮袋内掏出一个拆开了的包裹,双手递给陶瓷说:"感恩节那天送来的包裹。因为画在地址旁边的那头乳牛太可爱,而且又是从马其顿寄来的,我忍不住拆开来看。"他笑了笑,"那个咖啡杯很趣致,歪斜了少许。"

  陶瓷神情自然地把玩那咖啡杯,说:"是我的养女送来的礼物。"

  卡古沙说:"从来没听说过你在马其顿有一个养女。"

  陶瓷耸耸肩,淡然地说:"我在世界各地供养了不同种族的小孩。"

  卡古沙点了点头:"马其顿的小女孩……该是黑头发、黑眼睛的吧?她漂亮不漂亮?我小时候在马其顿住过一阵子,那里的孩子都是该模样。"

  陶瓷便说:"对啦,头发很黑,眼睛也是,像吉卜赛的小孩。"

  卡古沙朝窗外望去,顺势又点了点头。他没有把古丝娃的贺卡和照片归还给陶瓷,也没有告诉她,他看见的那个马其顿小女孩是红发蓝眼的。

  窗外天色蔚蓝,古丝娃的眼睛更蓝。

  ~AnIndependentSoul~

  死神对镜子说:"你知不知道?我快可以带她上路。你会明白愿望成真的美妙吗?我会为她设置最高尚神圣的净化之地,让她随意愿享乐,直到深感满足后才投入那痛苦但只属于过渡期的来生。"

  死神踌躇满志,仰起下巴检视自己的容颜。

  这时,死神在镜子内的倒影发生变化,并浮动起来。他立刻站得端正,直直望进镜子里,只见镜中的脸变成模糊一片的色彩,隐隐约约得如云似雾,看不出轮廓,亦不见形态。

  镜子传出话来:"你要我明白你的兴奋?"

  那是另一半的声音,死神这才释然:"你是我的另一半,我当然想与你分享。"

  死神的另一半说:"但你明知我一直不赞成你对她衍生感情。"

  死神回答她:"你放心好了,她已经输了。"

  死神的另一半说:"就算她输了,仍可以伤害你;就算她被迫要跟你上路,也可以同时令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死神发出一阵笑:"这怎么可能?"

  死神的另一半说:"怎不可能?因为你对她有感情,她就可以利用这份感情置你于死地。"镜中那堆七彩的云忽聚忽散,"从一开始,你对她的感情都是错的。你一直也没考虑过我的处境,亦无保护过我。"

  死神反驳:"我怎会不保护你?"

  死神的另一半说:"你不保护你自己就是不保护我。你追求爱情的危险性与刺激感,但我并不想要这些,我只求安稳。"

  死神尝试安慰她:"你与我一起,不是存活得很安稳吗?"

  死神的另一半说:"本来,我们二合一就代表了神祇独有的稳定。但是因为你爱上了她,犯了神祇大忌,动摇了该有的稳定。"

  死神说:"不用怕,我会控制得很好。"

  "不!"死神的另一半提高声线,"只要你一天仍憧憬爱情,我也一天没法子安稳!今次是她,下次又会是谁?如若我无法从你体内得着我渴求的稳定,干嘛我仍要与你二合为一?"

  死神无话可说,事实确是如此。

  死神的另一半沮丧起来:"你已不是我的绝配。"

  死神还未明白事情有多严重:"怎么不是绝配?我俩一起数千年,一向协调和睦。"

  死神的另一半说:"但我已无法再信任你。"

  然后,他俩都沉默下来。镜子内的云朵飘动,黑色的一团移到上方,粉白色的浮在中央。当色泽沉淀下来后,眉眼出现了,鼻子若隐若现,一头乌黑的曲发,开始为主人舞动。

  死神另一半的姿容乍现了。死神看到了隐藏于他体内数千年的另一半,她支撑着他的心智、活动;她为他建立出神祇的稳定和功用;她让他健全地存在,以便履行神祇的职责。她的存在太理所当然、太协调亦太完美,美好得太过分了。因此,他无法体会她,纵然知道她的存在,亦需要她活于体内,但却总是漠视她。他根本看不到她。

  死神的眼眶温热,心头凄酸,胸口抽搐。真真确确,他是负了她。

  她怎么会是这个模样?小小的脸胚,圆大的黑眼睛,浓密的眉毛,长得叫人心折的睫毛,小而弯的鼻子,厚而圆的朱唇……

  他怎可能想象她竟然有跟自己截然不同的样子?他想也没想过。

  她是他的另一半,于是,他就以为,她只能分享他所有的。他并不知道,她也有她自己。

  死神掩脸、摇头,然后又把手从脸上挪开:"我对不起你……"

  存活了数千年,要数此刻最令他愕然。

  死神的另一半掀动嘴角,泛起一个微笑:"一切,俱往矣。"

  死神抬起悲恸的眼睛,世上所有的懊悔,已尽收其中:"请让我补偿对你的亏欠……"

  死神的另一半叹息。嗟叹在镜内扩散,镜中人的五彩色调顿时失色,蒙上一片灰。

  她说:"与其等你履行承诺,不如我为自己做点事。"她从镜内伸出手臂来,继而说,"我曾答应我自己,在向你露面的同一刻,就是我独立于你之时。"

  这就是死神的另一半的话。死神如遭雷殛,全身的脉络凝固僵住。

  纵使心意再不相通、取向再不相同,也曾经是二合为一的另一半。死神感应到一种猛然侵袭的悲剧感。

  紫色的、汹涌的、无退路的、悲伤的、愤恨的、绝情绝义的。

  眼见自己的另一半从镜中先伸出右手,继而是左手、脸孔和长发,最后是身躯。她果然是活的,也真实存在于世上。她正要义无反顾地,独立于他。

  死神的另一半伸展双臂往镜框一撑,便全然走出镜外。死神看见她的头、双手、上身,但是,看不见她的下身。

  死神的另一半说:"我已不信任你,亦不再喜欢你,更无意再依靠你。与其为你这个不酷爱稳定的神祇提供稳定,不如我独立出来寻求自己的稳定。从今以后,我属于我自己。"

  死神哑口无言。

  死神的另一半尝试向前移动,但因没有双腿,这简单的动作叫她疼痛得皱眉。

  她说:"我知道独立必经痛苦,但也总比留在一个我鄙视的躯体中好。"她回头望向死神,"总有一天我会长出双腿,也总有一天我会有自己的名字。"

  说罢,死神的另一半摆动无腿的身体,像头兽与虫的混合体般在地上蠕动。

  这是多么怪异的画面。一头极美的黑色曲发随同爬行的赤裸上身晃动;她双臂的动作如蜘蛛的爪,努力地适应地面的触感;同时她的脸又是那么美,不独轮廓五官美丽,连神情也美。这个还未曾完全成形的神祇奋力独立,使她的异相蕴含着一股骄傲、不朽、果敢和希望。

  她一边蠕动一边说:"要是你被她摧毁,我还能有幸继续存活。"

  "要是我仍然在你体内,她毁灭了你的话,我亦不能再存在。"

  "我并没有对不起你,只是,依赖你是无意义的。"

  "我亦不再关爱你,甚至,非常看不起你。你若被毁灭,我不独不会伤感,甚至会认为此乃最崇高的天意。"

  "你还存在干什么?你连你自己的另一半也看不见……"

  她一边爬行一边没完没了地喃喃自语。虽然话有点重复,爬行的力度也使她手臂通红,但她觉得愉快。很快,她就消失在死神眼前,她爬出了他能看顾的范围。

  死神呆然地朝一个空白望去,他猜想不到此刻所发生的事。本来他要追上前去,却在提腿之后倒跌下来。衣冠楚楚的他俯伏地上,抬起无助的脸。他并未全然明白发生的事,只感到失掉了另一半后,他的能量也骤然失去。

  ~UnpredictableFate~

  陶瓷与死神见面那天,天色明媚,天空蓝得如一片丝绸,和绚又温柔。她挑了一个湖畔公园,湖水很绿,静如镜,四周开满鲜花,鸟栖息树间,鹿和羊走在草地上。

  她说:"用不着送我到天堂,来这里便好了。"

  失掉了另一半的死神脸如土色,目光疲惫,嘴唇发紫。他成了一个虚弱的男人,别说去保护别人,就连保护自己也未必做得到。他缓缓地说:"如果这里真是天堂,你也不可以久留。你知道,你输了,要跟我上路。"

  意气风发的是她:"目前你这种状态,跟你上路只恐怕会一起迷路。"她笑起来:"不错,我是输了,也明白下一生的重大意义,但我不打算就此往下一生学习,对于来生的种种课程,我仍然采取回避政策。"

  死神说:"单单看你这种逃避的态度,你要学习的一定多不胜数。"

  陶瓷不怒反笑:"那你呢?你有下一生的话,要学的会不会是有关另一半的课题?"说罢,径自哈哈大笑。

  死神有气无力地说:"你放心,失掉了一半的死神,仍然是死神,仍有责任带你上路。"

  陶瓷认同地点了点头,笑意依然:"你不愧是肩负我死亡的使者,但是,只输掉一次便要魂归于你,我死也不甘心。作为电影王国的掌舵人,我要为自己的制作平反。"

  她从衣袋内掏出一只光盘,然后说:"上次我捉不着前世今生的讯息,这次我不会犯上同样错误。今次主题不是前世今生,而是命运。"

  死神伸手接过陶瓷的光盘,继而说:"你认为你了解命运?"陶瓷耸耸肩:"我活着的时间比任何人长。"

  死神把玩那只光盘,说:"今生的命运不外是前生又或是多个前生的课题。"

  陶瓷处变不惊,还故意气他:"那你看不看?"

  死神说:"要是你非要为你的电影平反不可,我当然容许你有此机会。"他看了看那只光盘,"你要跟我分享对生命的见解,我也当然愿意细听。"

  陶瓷说:"我胆敢说,这只光盘能史无前例地叫你拍案惊奇。"

  死神说:"既然你这样自信,那我便不敢怠慢了。但我看完后,你便要跟我上路。"

  陶瓷这样说:"看完后,我保证你整个人生观都会改变。"

  "那我拭目以待。"死神向她欠一欠身。

  这次会面完毕后,天空更蓝了,百花吐露的芬芳更浓,小鹿的目光更趣致,而飞鸟亦更愉快自由。死神手握陶瓷的光盘,离开这个梦幻般的人间角落。他一直走一直走,没有感应出异样。失掉了另一半的他,所失掉的,似乎比想象中要多。

  死神把陶瓷的光盘放进计算机内,操作指示随即显示出来,说明这是一出运用观看者潜意识的电影,并请观看者把手掌按在计算机荧幕上,继而合上眼睛十五秒。

  死神依循指示,便感到光盘的力量注入他的身心,十五秒过后他重新张开眼睛,赫然发现自己竟身处回阳人片场内,此刻的他意识仍然清醒,知道这是光盘的剧情安排。

  正在化妆的回阳人朝死神挥手打招呼,道具部的同事忙碌地安置布景,摄影机刚放好位置,编剧在解说剧本……死神站在这班好同事、好帮手的中央,深感满足。没有他们的辅助,再有理想也实现不来。

  良久,有人告诉死神一切已准备就绪,于是他如常地坐到导演椅上。眼前那名男性回阳人正演出一幕被剑刺死的戏,可是他怕剑,连番躲避。死神大喊"cut",决定亲身上前示范,他对回阳人讲解装作被剑刺死的演法,回阳人表示做不到,死神只好命演员把剑刺向他,好示范给回阳人看。演员依照吩咐用剑刺向死神,就在这个电光火石的一剎那,死神感到腹部一股刺寒,接着他双眼翻白,应声倒地,在还未失去知觉的一刻,他看见工作人员慌张惊惶地围住他……

  不知过了多久,死神回复知觉,张开眼睛,只觉恍如隔世。人声、脚步声、移动对象等声音,听来全都如幻似真。

  死神撑起身体,感到头痛得厉害,只好按住额头。双脚站直后,他甚至觉得整个人轻飘飘,没法子踏实。他深呼吸向前走,身旁有人碰上他,但没道歉。死神再走两步,叫唤站在前面的副导演,然而,副导演没理睬他。

  死神纳闷,转身跟编剧说话,但同样地,编剧视他如无物。他惟有伸手截停道具部的同事,可是他们全都巧妙地避过自己的手。死神懊恼极了,走向化妆间。

  他听见化妆大婶对梳头师傅说:"真出乎意料,他就那样死了!"

  死神问:"谁死了?"

  梳头师傅对化妆大婶说:"老板死了,恐怕这里再无法运作。"

  死神心寒起来。他们说片场的老板死了,不就是说他?

  化妆大婶说:"尸体就那么样放在服装间,不知怎么处理好!"

  死神一听,立刻拔足跑到服装间,真的看见长桌上躺着全无气息的自己,身体苍白、僵硬、冰冷,如同世上任何一具失去生命的尸体。

  死神浑身抖震,喃喃吐出一句话:"不可能……我不可能死……"

  蓦地,一抹强光在他的左边出现,死神看见那光,没加思索便跑了进去,他急切要逃避服装间内那具百分百与自己相似的尸体。死神跑呀跑,光源的尽头原来是个飞机场,停泊一架小型航机,并有人陆续登机。死神走近飞机铁梯旁的一名航班人员,狐疑地问:"请问,这班航机驶向什么地方?"航班人员回答,"这是一班接载神祇亡灵的航机,我们准备通向宇宙的完结点。"

  死神讶异地张大口,无法相信那人的话。

  "神祇不死不灭,怎会变成亡灵?"

  航班人员却礼貌地向死神欠身,并且说:"阁下也是我们这班航机的乘客之一,请准备登机。"死神退后一步,当下僵住。面前的人说得那么理所当然,甚至话完了后,没意思再理会他。看着登机的人一个接一个步上铁梯,死神内心渐生反感,他拒绝接受这回事,于是转身急步走开。

  死神走不了数步,就有一名穿白色西装的男人截停他,那人金发碧眼,是典型的西方俊男。死神停下来,紧张地注视对方,白西装男士倒是潇洒自在,对死神说:"是时候上路了。"

  死神完全接受不了,非要问个究竟不可:"我怎可能死?我是神祇,是不会死的!"

  白西装男士展现温暖、亲切的笑容,告诉死神:"拒绝死亡,会损耗你的能量。"

  "不……不……"死神激动得近乎失去理智,"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

  白西装男士和颜悦色:"我们该无时无刻准备上路,并该意识到,死亡会是下一秒便发生的事。"

  死神掩住脸。这番话,他曾对世间万千个亡者说过。他无法相信,自己正面临同样的处境。

  在这迷乱的一刻,白西装男士伸出左手,于死神没为意之际,按在他的面庞上。这时左手透出蓝光,死神在这蓝光中无力反抗,他亦无法得到平安和喜乐,他在别人左手的蓝光里流下汨汨的泪,为自己的死亡伤心不已。

  白西装男士说:"就让我带你上路。"

  死神从没这样心痛过、虚弱过,他为自己的死悲恸,同时又无力拒绝。他无助如同小孩,并且大惑不解。怎可能死?怎会被带上路?究竟发生什么事?

  白西装男士领着死神前行,对他说:"你只要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死神噙泪的眼眶如两个空空的洞,双脚明明正向前行,但一颗心,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迷失……

  ~HerWideOpenBlueEyes~

  卡古沙一直在他的科研室内亲自监察死神与命运光盘的互动情况,他目睹死神处于真假难分的局面,能量一直耗损。卡古沙专心一意操控自己的发明,直至电话响起来,才离开计算机前的座位。

  电话另一端的人这样说:"古丝娃昨夜食物中毒,在孤儿院过世了。"

  只见过古丝娃照片的卡古沙,呆坐座椅上一整夜,不言不语。他没有哭,心情也不激动,但他真的感到伤透心,那种伤心如沙泥沉淀,堵塞了他的官感,使他无从宣泄;想哭却不能,想责骂但又挤不出那股力气。十多个小时后,他依然坐在那里,那传来噩耗的电话仍握在手。

  清晨来了,窗外飞过一只鸟,他这才懂得哭。因为他曾对眉华?歌雪说过,其他女人只是天空的飞鸟,只有她才是他的一颗心。而当第一滴眼泪流下来之后,就无法制止第二滴第三滴流出来。卡古沙坐在椅上嚎哭,哭得面容扭曲,如堕地狱。

  死去的是一名他不曾见面的马其顿小女孩。然而卡古沙感到,她才是他的千世挚爱。

  她已经死了一次,因何还要再死一次?她重投人世,不是为了与他再相见吗?

  他对她的爱那么深,深得人间无法盛载。

  三日后,死神的精神依旧困在那只光盘中。卡古沙望了计算机一眼,接着披上外套,走到会客室与一名重要客人见面。那人体形厚重、棕色的头发夹杂银丝、面色铜红、眼神深邃锐利,气质正派又力量充沛;他是一位世界知名的通灵者和催眠治疗师,卡古沙重金礼聘,请他从另一个省份到来,目的是让他看一张照片。

  卡古沙走到他面前,彬彬有礼地欠身说:"韦斯博士,很荣幸能与阁下见面。"

  韦斯博士坐下来,双眼一直没离开过卡古沙的脸:"想不到我俩有一个共通点。"

  卡古沙带笑地面露狐疑。韦斯博士说:"我和你同样死过返生,得同一个人给予第二次机会。"

  卡古沙明白韦斯博士所说的话,但他倒不觉得这是什么重点。卡古沙坐下来,掏出照片放到桌面上,并推到韦斯博士面前。那是古丝娃的照片,韦斯博士于是凝神细看,阅读当中的讯息。

  韦斯博士的脸上掠过一丝阴霾,继而他一边望着照片,一边说:"她是遭人毒害的……凶手是照顾她的女人,在她的牛奶中落毒。"卡古沙静静地听。韦斯博士又说:"但那女人不是主谋,只是受聘的。真正的主谋在一个很遥远的地方……"说到这里,韦斯博士抬起眼睛,望着卡古沙:"你也认识那个女人,她的左眼绿色,右眼深棕色。"

  卡古沙的神色没变。淌出血和泪的,是那早已伤尽了的心。

  "为什么她要下毒手?"卡古沙问。

  韦斯博士思量了一会,回答他:"因为自私。"

  卡古沙垂下双眼,不在此时深究。

  韦斯博士说:"死者与你的渊源很深。"

  卡古沙的心在叹息:"请说。"

  韦斯博士把精神集中在照片之上:"她的前生是你的母亲。"

  他早已知道事情是这样。但此刻亲耳听见,心头仍感震动。

  卡古沙的眼眶热了。

  韦斯博士盯着古丝娃的照片,定神凝视了片刻,却不打算再说下去,他所看见的,都是卡古沙与眉华?歌雪的往事,他不认为他的客户需要他叙述一遍。

  卡古沙与韦斯博士都不作声。良久,卡古沙站起来,打算请韦斯博士离去,韦斯博士却对他说:"你最好放过那个人。"

  卡古沙定神一秒,知道他在说谁。

  韦斯博士说:"你还需要他的帮忙。"他说出由衷的话,"而且,他有恩于你。"

  卡古沙笑起来,那笑容带着苦:"他给予我生命,但我宁愿他没选中我。"

  韦斯博士体谅地点了点头,决定不再多言。卡古沙伸出右手送客,韦斯博士便走出会客室。

  卡古沙站到窗前,望向远方的山林,清楚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这十年来,陶瓷吩咐医生为卡古沙配备各种有关呼吸系统、肌肉活动和精神科等药物,但卡古沙纵使每天服用,身体却也并不健康。他送了药物去化验,化验结果很快便到手了,十年后的今天,他才发现这些药,其实是引发其他病症的成因。卡古沙看着那张报告,心里涌出讥讽的笑意,他轻声说:"没什么的,她只是一个坏医生。"

  事情真的凑巧。死神的另一半背叛了他;陶瓷的另一半也刚好如此。

  死神被带往净化之地,那里什么也没有,只得一片空白。他蜷缩地上,全身抖震,像在极寒中面临昏迷的人,模模糊糊,虚弱茫然。

  另一半的离开,使他失去一半的能量,意志亦比往常薄弱,这种状态令他轻易相信任何入心的、强烈的、重复的讯息。耳畔不断有声音说:"安息去吧!""别再撑下去了!""你已死亡。"死神半信半疑,上一秒决定听从,下一秒又涌现违抗的念头;最后,他无法继续思考,渐渐神智不清。

  这光盘名为"命运",死神果然跌堕其中。

  放弃吧,随命运的带动消逝去吧……

  忽然一阵脚步声响彻净化之地,死神勉强睁开眼睛,以为会看见属于白西装男士的白皮鞋,但眼前竟是一双深棕色鞋子,而且还是鹿皮款式的。死神向上仰望,站在他跟前的人身形极高,黑发绿眼,容貌陌生。那人稍稍俯下,对死神说:"是时候醒来了。"

  死神惘然,做不了反应。那人再说:"你并没有死亡。"死神望着他,仍然没有反应。那人于是弯下身,扶起死神,告诉他:"你要离开此地。"

  死神没任何主见,只如木偶般靠着那人走。那人说:"死的该是她,不是你。"

  死神开始呢喃:"我并没有死……"

  "我没有死……"

  "我不可能死……"

  随着意识恢复,死神的力量一点一滴回归,他在一片白茫茫中前行,思想渐渐明澄。那搀扶他的人,却不知不觉间隐没在白色的路途中,当死神回复正常后,那人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最终,死神的精神走出陶瓷的光盘。他在计算机前苏醒过来。

  死神望向计算机荧幕,感叹这设计的高深莫测,叫他差一点便送命。他抹一把汗,心想要不是有人出现营救,自己必死无疑。这场陷害游戏,选择失掉另一半、状态最虚弱的死神做目标,就是相信他根本不可能有反击之力。死神不禁为自己的好运透了一口凉气。

  卡古沙在他的科研室中控制一切,是他把死神从幻象中救回来。

  死神感应到卡古沙,记得他的身份是回阳人Case407,便决定与他相见。

  死神抖擞精神,来到卡古沙面前,这样说:"感谢阁下引路。"

  卡古沙说:"是我的设计把你带进光盘去,自然也有义务带领你出来。"

  死神企图核对他的身份:"你是十年前的回阳人Case407."

  卡古沙说:"因为我的天分,你给予我回阳人的身份。可惜我并没贡献社会,我只在乎与你所爱的女人谈恋爱。"

  死神挂上知己知彼的笑容,说:"那你爱得满意吗?"

  卡古沙笑起来:"到头来才发现,我并没如自己想象般爱她。"

  死神替陶瓷感到唏嘘:"她大概不会猜到,她背叛别人,别人亦会背叛她。"

  卡古沙已把陶瓷完全放下:"因为她不爱我,所以我才能这么轻易跟她话别。"

  死神明了地点点头,然后说:"你对她由爱变恨,就是你拯救我的原因?"

  "那是其一。"卡古沙坦白直言,"其二,我希望你能让我与一个亡灵相见。"

  "谁?"死神问。

  卡古沙说:"一个五岁的马其顿小女孩,叫古丝娃。"他顿了顿,"她的前生是眉华?歌雪,我的母亲和情人。"

  死神坦言:"就算我让你俩相见,你也无法为她做些什么。"

  卡古沙恳求:"只见一面我已心满意足。这是我最深切的盼望。"

  死神默然考虑。

  卡古沙提出交换的条件:"你一直都希望带陶瓷上路,但你知道她的弱点吗?"

  死神先是失笑,继而如数家珍:"陶瓷的弱点?欠缺投生的勇气、自欺欺人、不服输、手段凶残……"

  卡古沙全部认同。但他有一个更新的观点:"试试这一个:一遇爱情便苍老。"

  死神被这句话吸引:"一遇爱情便苍老……"

  卡古沙微笑:"是她自己说的。"

  死神莞尔:"这句话确能解释我与阁下的失意爱情。"

  卡古沙扬了扬眉:"也许。"

  死神摇头:"她真是不幸。"

  卡古沙点头:"我同意。"

  对于这个女人,两个男人心照不宣。

  死神回味那句话:"一遇爱情便苍老……真恍如诗句。"

  卡古沙说:"看来你对她仍有情。我倒并不。"他面露鄙夷,"我不会留恋任何不值得爱的人与物。"

  死神沉思片刻,继而满意地说:"感谢阁下给我解决问题的新灵感。"

  卡古沙笑着说:"那你打算回报我吗?"

  死神决定答应他:"你能与你所爱的人见面——我所能做的也只是如此。"

  卡古沙点头道谢:"因为是她,我不贪心。"

  既然答应了,死神便伸出他的右手,替卡古沙引路。

  卡古沙带领死神走出鬼门关,死神这次右手一挥,不过是礼尚往来。

  卡古沙走进一个铺满黑白色阶砖、看不见尽头的房间,墙是红色的,在左边一角,放了一张不合比例的巨型紫色沙发。不一会,红发蓝眼的古丝娃不知从何处走出来,抱着一只残旧的乳牛布偶。这个在黑白阶砖上俏皮活泼的小女孩,忽然发现了卡古沙,她眨了眨眼睛,远远地观看他。

  不久后,古丝娃走向卡古沙,卡古沙立刻伫立,心情紧张。古丝娃抱着乳牛布偶,显得甚具勇气,她仰起小脸对卡古沙说:"你干嘛走进我的八音盒?"

  古丝娃的净化之地,衍生自她钟爱的八音盒。

  卡古沙蹲下来,爱怜地望着她:"我走进来,皆因我太渴望见你。"

  古丝娃上下打量他,高声问:"你是谁?"

  卡古沙温柔地告诉她:"我是你的小情人。"

  古丝娃皱眉。

  卡古沙再说:"你是我的小女友。"

  古丝娃的眉心扣在一起,甚为不满:"但你这么老!"

  看见她认真的表情,卡古沙忍不住笑:"我俩相爱时,你还未出世。"

  古丝娃听不明白,蓝色大眼睛疑惑地瞅着他。

  卡古沙告诉她:"在你的前生,我们极相爱。"

  古丝娃先是一怔,继而拍动洋娃娃般的长鬈睫毛,不留情面地说:"前生相爱那又怎样?我今生并不认识你!"

  卡古沙呆住,猜不到会听见这样的话。

  古丝娃说:"前生爱你,今生不一定要爱你呀!"

  卡古沙剎那间被一言惊醒,无法回话。

  在古丝娃的净化之地内,卡古沙绝对的无能为力。

  古丝娃把卡古沙看了数秒,然后蹦蹦跳跳地跑到巨型紫色沙发前,不费吹灰之力跳上沙发,窝在一角跟乳牛布偶交谈玩耍。她说着童稚的话,享受私人时光。

  卡古沙意图站起来,却因为悲伤,因而无力。那双比一般人要长的腿不但无法伸直,更屈曲起来,如投降的士兵那样跪倒地上。他苦痛、失望,颓然地望向古丝娃,眼眶在不知不觉间温热通红。他呼唤她的名字:"眉华?歌雪……"他的声音有泪。

  古丝娃听见,便把视线由乳牛布偶上转向他。

  卡古沙凄楚地说:"眉华?歌雪,你怎能忘记我……"

  古丝娃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这使她看来更像一个洋娃娃。

  她的眼神静止,脸蛋绯红,动作优雅却生硬;古丝娃以这种状态对卡古沙说:"就算我曾经很爱你,也不代表我的每一生也只能把爱奉献给你啊。"

  说罢,古丝娃垂头把玩乳牛布偶,理所当然地不再理会卡古沙。

  虽然始料不及,也并非情愿,但卡古沙还是听懂了,那渗着薄薄泪痕的脸上,亮起一抹黄澄澄的光芒。黄金色的光,意谓真理。

  卡古沙微张着嘴巴。不独脸孔,他的整个人也在发亮。

  因为懂得了,他没走近那张巨型的紫色沙发。只坐在黑白阶砖上,静心观看她。

  古丝娃再没瞄他一眼,但任由他注视。随这个痴心男人要看多久便看多久,随他看到日落西山心意通透。总之,只要他真心明了便好。

  纵然曾经很爱很爱你,但我不必每一生也只爱你……

  ~Storyfromakiss~

  走在白色隧道里,死神边走边沉思。自卡古沙告诉他陶瓷"一遇爱情便苍老"的弱点后,死神便朝这方向思索。首先,如何使陶瓷遇上爱情?她根本谁也不爱。然后,苍老了的她也未必肯与自己上路。无错,她是有弱点,但此弱点足够致命吗?

  他是死神,对陶瓷的死亡有最大权力,只是,陶瓷总是极巧妙地回避死亡的宿命。

  "不肯愿赌服输才是最糟糕!"死神泄气到不得了。

  走着走着,在白色隧道尽头,晃荡着一抹闪亮的粉红色电波。死神停下来,惊奇地望着前方,那粉红色电波流动得妩媚动人、春意盎然……

  如此风骚蚀骨、教人神魂颠倒的,除了怜悯还有谁?

  死神张大嘴巴,无法掩饰喜悦:"怜悯……"

  怜悯逐渐从粉红光芒中现身,出现在这抹闪亮的气场中,死神看见他以往熟悉的、无限美的笑容。士别三日,那笑容看来竟然更美,美得发亮。

  怜悯由光芒中前移,她的棕红色鬈曲长发柔情如微溅的浪花;她的棕色眸子笑得瞇成一线;她的胴体比从前更要玲珑浮凸;除了原本便蕴含的女性美外,现在的她比以往更肉欲动人,此刻的怜悯浑身闪耀,如繁星跃动。

  她依然双腿不着地,如一团梦般飘荡,而当梦每移前一步,千万颗喜悦的、缤纷的、美得如幻境般的小星星便在梦中闪烁。

  死神走上前去拥抱怜悯,当粉红色的光芒一入怀,死神便全身热暖,比坐在火堆旁、比喝过酒后更温暖。

  这暖意很迷人,力量充沛、简直令人舍不得离开。

  "你这么温暖……"死神轻抚怜悯的秀发,"是因为……"

  死神一时解释不来。怜悯晃荡一身闪亮,动人地瞇起眼睛甜笑。

  她的笑容美丽得没法形容,稍为近似的形容词,可会是"如沐春风"?

  "说不出来……"死神莞尔。

  最柔和的风、最香甜的水果、最滋润的蜜……全无法与怜悯的笑容比拟。她的甜笑,比宇宙间一切美好事物的力量更强,教死神无法转睛。

  "力量之强、吸引力之大……"死神为怜悯的瑰丽惊叹。

  怜悯的笑靥继续如花盛放。忽然死神想到了答案:"你的闪亮、温暖、微笑的力量,全来自爱。"他望进怜悯的浅棕色眼眸内,感动地说:"你拥有极大量的爱!"

  怜悯晃动着一身星光和应他,死神发誓,他从没看过更美丽的神祇.

  "天啊……你这种爱由哪里来?"死神激动地说:"你的爱使你较我拥有更强的能量!"

  死神被她的美打动得快要哭出来,怜悯为了回报他的赞赏,于是双手按住他的面,但由于怜悯看不见死神的五官,所以她张开五只手指,就那样压在死神的面的中央,死神的面被如此挤压,忍不住就叫了出来:"哗呀!"

  怜悯惊讶地缩回手,因为肉眼看不见,所以她一直以为死神是无轮廓的,所谓脸孔,就只是一个白色的平面。

  死神说:"你知不知道呀!看不见我的脸迟早会惹怒我,就如我看不见另一半的脸,终于惹怒了她!"

  怜悯摇摇摆摆,以示关切问候。

  死神便告诉她:"我的另一半已离我而去,现在,我只有以往一半的能量。"

  怜悯愕然,粉红色的光芒忽明忽暗。

  死神又说:"你知道吗?陶瓷以那倒转的十字架囚禁了桑桑的爱人。"

  怜悯听见"陶瓷"二字,立刻皱眉。

  死神嗟叹:"她的缺点是'一遇爱情便苍老'.我虽然知道了,但仍想不到如何针对这个对付她。"

  怜悯瞪大狐疑的眼睛,神情如人类的小宠物。

  死神看着怜悯可爱的表情,决定不再说坏消息。"你刚回来,我还没问候你,反而把我的忧虑搬到你身上。"

  怜悯体谅地微笑,她才不会怪责他。

  死神牵着她的手,关切地问:"告诉我,陶瓷对你做了什么事?"

  怜悯先是叹了口气,继而上前以手勾住死神的脖子,再仰起柔情的脸,吻向死神。

  她准确地在空无一物的脸上找出死神嘴唇的位置,当她感受到死神嘴唇的柔软后,就春意绵绵地半瞇起眼睛。

  怜悯不言不语。如要她表达什么,她也只能以澎湃的爱意来描述。

  因为要说的话太多,这个吻,很深很深。

  她的眼,已由半开合变成安然地合上。

  死神在情欲的腥甜中睁大惊喜的眼睛。接着,在怜悯的"吻言"里,看到了怜悯失踪后遇到的事,清清楚楚地,由一个吻道出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

  ——世上每一个男人都好美好美,美得怜悯不得不尽情地给予爱,而当全部的爱都施予出去后,她吸纳回来的是更多的爱,爱并没有在送递的过程中消失,反而加深。

  怜悯捣乱了魔术师的幻境,把一个困局变成花花世界,无止尽地乐在其中。

  魔术师那些铺天盖地的镜中男人都被怜悯爱过了,数量之多叫魔术师咋舌。最后魔术师累了,没法为怜悯送来更多凡俗男生,于是怜悯只好在镜群中扑来扑去,径自找寻。

  爱呀爱呀爱呀!一定要去爱!

  男人呀男人呀!难道世上男人只有这么多?

  终于,她千辛万苦找到一面簇新的镜子,里面有一个她未曾爱过的男人。她兴奋地抱着镜框,决定要爱个天昏地暗。她探头进镜内一看,竟发现这是一个只有白脸,没有五官的男人。

  "啊呀……"怜悯惊异地呻吟。她差点就忘记了他。

  她猛然醒觉,是时候脱离魔术师的男色世界。

  局就这样破了。怜悯的能量强得令她找回重归现实的路,并且能让她把镜子变成通道,轻易地爬进去,并踏上了属于死神的白色隧道。

  爱尽了普天下的男人,就把从所有男人得来的能量,回馈给一个此刻极之需要她的男人吧!

  怜悯浑身璀璨,如镶满闪耀的火钻。蕴含光芒万丈的爱情的女人,她的所作所为定必天下无敌。

  ~Love

  死神LXXXIII对镜整理仪容,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他已无话对镜中人说,他的另一半已弃他而去,无人会从镜内回话给他。

  "卓尔不凡,人神共仰。"死神说给自己听完后就苦笑,"今日的你,还可以迷到谁?"镜中人确实就只有他:自信减半、风采减半、能量减半的不完整神祇.

  "她是我的第三项考试,由开始至今,已拖拉数年。"死神感谓,"要是今天不能带她上路,这项考试便无法通过。"他检视袖口钮扣,然后说,"我将会永远做一个能量只得一半的死神,我的履历上有一个永远完成不了的任务。别说转职,就算留守死神这职位,也会从此遭人鄙视。"

  说罢,死神望向镜内勉强挤出笑容。他笑了两秒,脸孔便挂下来,他亦不想再看见自己,转身便走。

  这般模样叫人怎忍心去看?差不多就能从额头上看见"失败者"三个字。

  死神的步履拖泥带水,他感受到自己的不济事,于是便在黑色隧道中哼出两个字"讨厌".声音的余韵犹在,而在隧道的拐弯处则走来了红粉闪闪的怜悯,自从离开魔术师的幻局后,她的能量比死神还要强,那一身的粉红色比从前更明媚,并且带着以往没有的闪亮。怜悯的状态与死神刚好相反,飘浮而行的她流动得极富节奏感,她的笑容欢欣又满载生命力;当轻风送来,衣衫紧贴她的胴体上时,她就半瞇起双眼,兼且摆出一个享受极乐的醉人神情。死神望向怜悯,纵然不明白她因何如此喜乐,但他亦稍微受到感染,放松了脸上的表情。她那么开心,他也不好意思太过沮丧。

  死神对怜悯说:"我们不是接俊男上路,我们今次去接陶瓷。"

  怜悯听见了,那愉悦的神色不减,身上流动的闪光粉红美如渗入了红光的宇宙银河。

  死神看着,无法不感动起来,他实在欣赏身边这名绝色拍档。

  "谢谢你做我的拉拉队。"死神感激地对怜悯说。

  怜悯甜美地摇摇摆摆,由衷地表露她的快乐。

  走着走着,黑色隧道的尽头就是人间。

  死神与怜悯走出黑色隧道,踏进陶瓷的卧室。陶瓷穿戴整齐,恭候死神驾临。

  怜悯隐身到死神背后,房间中面对面的只有这双旧情人。

  陶瓷微笑:"别来无恙。"

  死神回礼:"失掉了副手的你,气色还不错。"

  陶瓷摇头叹息,并不隐藏心中的无奈:"要不是我的义子跟我决裂了,你早已不再存在。"

  死神不客气地说:"要怪,只怪你的心太狠,杀掉不应杀的人。"

  "但那是我的风格嘛!"陶瓷耸耸肩,"谁会猜到,隔世之后他仍然那样爱她。"

  "人世间的爱情就是如此气势磅礡."死神说,"每一个人都懂得,就只有你一人不明白。"

  "是的。"陶瓷大方地点下头,"我亦不想明白。"

  死神说:"今世不明,下生仍有机会。是时候上路。"

  陶瓷轻松微笑:"上路?你忘记那个满身响当当的少女的爱人吗?"她的神情胜券在握,"他仍在我的十字架内,我走了,就无人能释放他。"

  死神不肯屈服:"我不会再跟你交换条件。你那个十字架,我自会想办法。"

  "办法?"陶瓷苦笑,"只得一半能量的死神还想什么办法?你想法子保住你的小命更实际。"

  死神实在无法与她斗嘴下去,因为每一次她都斗赢他。于是,他合上嘴巴迈步趋前,伸出他无比修长优雅的左手,意图触抚她的脸庞。

  陶瓷看见死神的手心渗出蓝光,立刻机警地躲开,呼喝道:"别碰我!"

  说罢,陶瓷跌到沙发上。

  死神下意识地再趋前。忽然在同一时候,他感受到一道粉红色的无言传话,那话语无文字、无声音,但整句说话洋溢着温暖、坚定、信心。

  这样的说话,立刻令人通体透亮。

  死神定神感应,他的黑眼睛如宝石光亮。

  ——那是怜悯的话。组合不出一句句子,甚至不是一种语言。如风的话、海的话、云的话……宇宙的话。

  话语太美太美了,这样的美,只能来自真理。

  死神因怜悯的话而深深动容,纵然他无法阐释当中的每一个韵律,但也明白那一定是帮助他的指引。

  他合上眼睛,明白只要跟着直觉行事,话中语言之谜便能被解开。

  直觉,依照自己的直觉。

  陶瓷看见死神对她分神便忍不住说:"怎么了,不用带我上路了吧!"

  死神从粉红色的话语中重新张开眼睛,他知道该如何走下一步。死神精神亢奋地朝陶瓷微笑:"真相是,我也舍不得你上路。"他说。

  死神俯下身,似要压向沙发上的旧情人。动作、语言、情景配合得刚刚好。

  陶瓷流动她的异色眸子,此情此景,叫她安心。自恃阅人无数,陶瓷相信了她所看见的,以及心里想着的:"那么,不上路好了。"她说着,便送死神一个她最拿手的神秘笑容。

  死神把身子俯得更低,差不多便与陶瓷额头碰额头:"我们再在人间做情人。"陶瓷灿烂地笑,伸出手臂勾住死神的脖子。

  这种动作,只有一个下场:热吻。

  顺理成章,死神的唇已按在陶瓷的唇上;陶瓷带着胜利的优越感,合上眼睛被吻。

  男人,无论是人还是神,都会被骗倒……

  今生,还有什么技能学不会?下一生,实在不活也罢,毫无用途……

  像好莱坞旧电影那样的激情热吻重压着陶瓷,被吻的女人却没忘记捉住男人的左手。她不要再见那不吉利的蓝光。

  是不是太轻易了?又避过一劫。

  正要沾沾自喜,她却忽然感应到一股光芒流散,在惊醒间迅速睁开眼睛。幸好看见的是翻动在死神背后,粉红色的闪亮光芒。

  "粉红色……"陶瓷心想,在一个吻后出现一道粉红色,该不是太怪异的事。

  在一个吻里头享受安逸,不会太过分吧!陶瓷半瞇起眼睛。那道粉红色光芒愈来愈亮。死神中止了他的吻,带着笑意望向陶瓷。

  死神眼目内的微笑慈爱、宁静、正派、沉着……还夹杂了少许胜利感。

  是那最后的感觉,令陶瓷在一秒间狐疑。

  "怎么了?"死神问。温柔就如世上任何一个情人。

  陶瓷剎那间不知该有什么反应,心里的感受有点复杂。她望着死神,而她的绿眼睛比棕色眼睛要亮。

  见陶瓷没说话,死神要再吻了。他对她说:"我们再做人间的情人。"

  死神背后的粉红光芒美得不属凡尘。

  因为太美,陶瓷牵动了嘴角,为那道光芒微笑。

  "合上眼。"死神如一个男子汉般吩咐。

  陶瓷再笑,继而合上眼睛。

  于是,死神再吻下去。

  这一次,死神的吻特别暖,是叫女人酥软的暖。

  ……也带着富力量的压迫感……更如电光流泻,四散于女人的血脉中……

  这是一个超凡的吻,带领人走进极乐里。

  每个细胞都被触动,浑身轻如羽毛。

  被吻的女人,如丢掉了躯体……

  而那粉红色的光芒,不用张眼也能看见。

  随着这感受,本能地,女人会有张眼的渴望。她享受,也会想知道他有多享受。

  于是,陶瓷张开了眼睛。

  眼前,尽是一片闪亮的粉红。

  迷人的爱情之光已由死神背后伸延到死神面前。

  她定神,意图在粉红色中寻找死神的脸。

  只消一眨眼,死神的五官就在粉红色中出现。

  这本是叫她安然的事,但却在另一瞬间,给她看见奇妙的事。在死神的五官前方,隐约浮现一个女人的面容。

  陶瓷大吃一惊,下意识企图推开死神。

  然而吻着的人怎会轻易被摔掉?死神把她抱得更紧。

  陶瓷挣扎,死神却把她吻得更深。

  她要惊呼了,眼睛睁得很大。

  那张粉红色的女人面孔,愈来愈清晰。陶瓷使劲推开死神,但不得要领。

  那个浮现眼前的女人,有一双棕色而修长的眼睛,头发长而鬈曲……

  陶瓷很想呼叫,却发现嘴唇张不开来。

  她透视那粉红色女人的容貌,在那片雾色后,看见死神明亮的黑眼睛,那双眼睛饶有深意。

  陶瓷着慌了,出尽全身力气推开死神。这一次,她成功把死神推离自己的身体。

  死神的一张脸远离了,但……

  陶瓷的唇仍然被吻着。

  她的异色眸子瞪得很大很大,寒意旋动其中。

  粉红色光芒的女人容貌已不再朦胧,陶瓷看见对方的眼、鼻、长发……以及嘴巴。闪闪亮光中有一个女人,一直在吻着她。

  而这个吻,不是她说不要便能不要。

  死神站在躺卧着的陶瓷身旁,对她说:"她就是曾被你囚禁的怜悯。她回来了,送你一个吻。"

  陶瓷惊栗地被粉红色的吻笼罩,那个女人的唇贴在她的唇上。

  摔不开,怎样也摔不开……

  死神说:"这个吻力量之强非凡人能体会。也是多得你,怜悯才会这样强。"

  陶瓷望进怜悯的眼睛内,粉红色的怜悯倒是亲吻得很乐意和高兴。陶瓷难受死了,可是欲拒无从。

  死神说:"所有亡灵在上路前必先被怜悯所爱,你也一样。"

  陶瓷的眼角有泪。

  死神对她说:"怜悯让亡者在上路前得到极丰盛的爱,弥补在人世间所有的遗憾、缺失、悲痛、苦难、不甘心和愤恨。而你,身为名单上极重要的女人,所得的当然不会少。"

  陶瓷的眼泪滑落脸旁,尴尬地任这双死亡组合鱼肉。

  占尽上风的死神倒没有幸灾乐祸,他的微笑慈怜,语调祥和:"也因为你是我们亲爱的陶瓷,我与怜悯打算送你一份贵重的额外礼物。"

  陶瓷从怜悯透光的身体中望向死神。

  死神望进她的异色眸子内:"你会得到爱情。"

  陶瓷惊愕,瞪大受惊的眼睛。

  "而且还是不可思议地强大的爱情。"死神说。

  蓦地,陶瓷什么也明白,末日已临。

  再强悍的人也有其弱点,而她这一个是致命的。爱情,这个女人受不起。

  怜悯的深吻是输送爱情的河流,把陶瓷干旱的土地瓦解,从此,女人的大地上万物繁衍,草木茂盛,生命力重临。

  怜悯的吻浓厚、深情、滋润,她吻在一个无法领受爱情的女人唇上,渐渐暖和女人心里的冰寒。爱情流散时可以有多美?像漫天弥漫了粉红色;像少男少女奔跑在山崖上;像风掠过静海;像星夜中觅见天使;像誓盟被实现;像世上最美的花绽放;像口腹因美食而极为满足;像完全被了解、爱护、怜惜、原谅、辅助;像善与慈无限地发挥;像最静心的光芒;像最温暖的软语;像最无惧的生命历程……

  怜悯把情爱中最美好的都送给陶瓷。陶瓷一生的亏欠在一刻间圆满了,她震荡得无法阐释当中的感受。她在极美、极乐、极醉中动弹不得,怜悯的吻给她倾注了诡异的能量。

  说不出的饱满……

  这时,陶瓷的肌肤也透出粉红光芒了。当怜悯的唇离开陶瓷的唇后,陶瓷开始淌下眼泪。得着爱情是理应动容的,言语表达不了,但眼泪做得到。

  施予爱情的怜悯迷人地甜笑,她退到死神身旁轻轻透着气。她飘飘浮浮、欢欢喜喜,朝死神送上一个任务完成的眼神。

  怜悯做了她最爱做的事:把爱向人间倾注。

  死神与怜悯并肩站立,察看爱情的结果。

  ——一遇爱情便苍老。这个女人将会如何?

  没有人敢胆又或是有能力送她爱情,因此,若要爱情发生,这个女人只可以遇上怜悯。

  这样的爱情故事,问谁能料?

  也在转眼间,爱情故事的女主角,容颜渐老。

  给她倾注爱情的死亡组合在旁察看她。看见她肌肤上的水分流失;皮肤组织衰老松散,再无吸收能力;深浅不一的皱纹呈现在脸上、手掌脚掌上;皮肤表层龟裂、呈现色斑;头发变白、脱落;牙床萎缩,牙齿掉落;骨骼脆弱疏松;体形萎靡缩小;最后,她枯干佝偻地躺在死神与怜悯面前,显露了物极必反的本相。一个百多岁的老人可以有何模样?再精明再大权势,也恍若只剩一丝气息的干尸。

  矜贵优雅了百多年,摇身一变,就形如树妖。凡俗女子还能从时间中学习老得美和善,她在一刻白头,时间不卖她的账。世上的老朽物中,恐怕最丑是她。

  死神与怜悯也为陶瓷的老态讶异。原来,她真的不能老。

  陶瓷蜷曲瑟缩,眼珠溜向死神与怜悯。但因为她实在太老了,她的眼神表现不出感受,满布深坑的脸孔也挤不出表情。

  死神黯然,不得不别过面。

  死神使陶瓷老化,这样子,她的能量亦一并被耗损。百多岁的老人还可以有多凶恶?视力模糊听觉受阻言语不清,骨头亦无法支撑肌肉,她的肉身已败坏,毫无用处。

  肉身已坏到尽头,该愿意上路吧!

  死神无法挟持陶瓷的灵魂上路,她是个不死的女人。死神只能尽能力令她甘愿放弃此生,随他投向下一生。让她苍老无光、生不如死、再得不到生存的好处,会是一个可行的方法。衰老枯槁、形貌骇人的陶瓷淌下眼泪。

  死神对她说:"你的人生已完,我们上路吧。"

  陶瓷张开抖震的嘴巴想说话,却发现连发声的能力也失去了。她的话只能在心里说:"就算我的肉身老败坏死,我还是不会离开这一生……"

  死神说:"这又何必呢?"

  陶瓷淌下第二行眼泪,在心中说:"我在八岁的时候邂逅了那个人,他能令我无止尽地活下去……"

  死神告诉她:"你的灵魂是不灭的。跟我走,你便能有下一生、再下一生。这也是一种无止尽。"

  第三行眼泪淌下:"我以我的灵魂交换了此生。我只想要我当初想要的人生。"

  死神感叹:"你何苦固执至此?"

  陶瓷在心中说:"自八岁开始,我便怀着极大的期望来活此生。事到如今,我的期望仍未止息。"

  是这求生意志,令死神对她触碰不得。她已形如枯树和尸骸,气息也腐朽混浊,然而她仍想活下去。

  她合上衰竭得差不多变瞎的眼睛。绿色那一颗呈现白点,棕色的那颗已半盲。

  死神木立一旁,什么话也不想说。他没法令这个女人生无可恋。从未遇过一个人,这样死抓着生命不放。

  陶瓷在心里说:"我不想死,求求馈赠我永生的人出来,好好安置我……"

  死神掩住脸,深感可怕。沧海桑田又桑田,她仍然眷恋不息。

  其实,这个女人是有爱的,她所爱的不是人,而是她这一生。这一种爱,令旁观的人都窒息。

  陶瓷絮絮不休地说:"我不上路,我不投生……我只想跟随当初邂逅的人……

  "我由八岁开始依赖你,是你给予我梦想的一生……"

  "你令我不用挨苦,令我得到世间最美好的赏赐,令我当上人中之人……"

  "若不是你,我可以做什么?"

  "今生,我原是一名受尽虐待和苦楚的小女孩;而下一生,则是饱被摧残蹂躏的弱智小男孩……是你免却我忍受低等、凄惨不堪的人生……"

  陶瓷的心一直默念,死神一一听入心里。但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袖手旁观。

  忽然,陶瓷不再传话。死神望向她的眼睛,发现她停止了流泪。死神与怜悯互望一眼,感应到一些异样,在这个阳与阴的交界,划过一阵锋利的气场。怜悯立刻隐没死神身后,死神迅速蹲在陶瓷身旁,仔细地端详她。

  在这带领亡灵投生的领域,死神一向惟我独尊,没想到有不属于他管辖的邪物入侵。

  他看见她的异色眸子反映出异物:黑色的一点由小渐大,在陶瓷的眼睛中扩散。

  死神还未看清那黑点是什么,它便瞬间由大变小,最后在陶瓷的眼睛内消失。

  这全发生在一秒之内。来不及追查,甚至来不及定神,陶瓷便在死神面前断了气。

  死神霍地站起来,猛然转身搜索。

  "灵魂呢?"死神慌忙惊呼。

  死神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最终接走陶瓷灵魂的使者不是他。他望向地上,留在眼前的只有陶瓷在经历爱情后衰竭败坏、干枯可怖的无用肉身。

  陶瓷的魂魄与躯体终归还是分离,一如世上的所有生物。与别不同的是,去向神秘未明。那一点黑暗,比光更快。

  一秒之内能来去自如,只有陶瓷能看见。她甚至看到那黑点的形状,是一抹斗篷的黑影。

  影子疾驰而来,剎那便把她带走。她不挣扎、不讨价,差不多是伸出双臂乐意追随影子的主人——她流着泪苦苦盼待的人。

  死神咬紧牙关,呼出愤怒的闷气。

  他掏出古董陀表,死亡的指针正正指着"XII".黑影在规定的时间里抢走了死神手中的亡灵。

  再顾不得任何规矩,死神誓要夺回陶瓷的魂魄。

  "不识好歹!她是属于我的!"死神跑出了人间,走进白光隧道。

  他没有再看陀表。如果他愿意一看,会惊讶地发现,表面上出现了"XIII"这个罗马数字,石破天惊地呈现在"XII"和"I"之间。

  因为突破规限的意志太强,死神的一小时,总共有六十五分钟。

  ~AChoice~

  一百多年前,斗篷人答应八岁的小陶瓷,给她永生,而且荣华富贵,生活写意娇纵。她不用经历母亲有过的苦难,她会完全脱离愁苦悲惨的生活。她会有不可思议的一生,她所得到的超过能想象的。

  斗篷人在她最绝望的时候给予她希望和新生,然后,一百多年过去了,斗篷人证明了他是可以信赖的,他不止没有食言,反而让她得到额外的缤纷生活。

  "谢谢你,我这生活得超乎想象的好。"陶瓷的灵魂优雅地坐卧地上,摆脱了枯朽的肉身后,一切都灵活起来,失去败坏的躯壳反而更有生命力。然而这一回,灵魂与肉身的外形是一致的,陶瓷的灵魂看来与肉身一样的丑陋骇人。她当然不满意了,但生死悬于一线,也就顾不得那么多。她以呈现白点的绿眼睛和半瞎的棕色眼睛,望进斗篷人深邃的双目里,他没有脸,只得一双眼睛散发着暗暗绿光。

  "不过是百多年。生命真的只有一剎那。"斗篷人传话。

  陶瓷探问:"你会让我继续活下去吗?"

  斗篷人以心告诉她:"可惜的是,你已失去活下去的条件。人间不需要腐坏无用的臭皮囊。"

  陶瓷唏嘘:"是我大意,中了死神的计谋。"

  斗篷人说:"你与他辗转争斗这些年,最后仍是赢不了。"

  陶瓷问:"你一早知道我会输?"

  斗篷人说:"输赢其实不重要。我只知道,你迟早也会活得烦厌。就算给你留住青春的肉身,三百年后、五百年后你也一样会生无可恋。"

  陶瓷从满面皱纹中挤出微笑:"最终,我也会回归于你。"

  斗篷人提醒她:"当初,你答应以灵魂交换此生。"

  陶瓷问:"我可有别的选择?"

  斗篷人告诉她:"你有三个选择。"

  陶瓷幽默地笑:"这么多!"

  斗篷人眼内的绿光也焕发笑意,他告诉她:"一,你可以继续留在你现在的肉身中活下去,然而以你肉身的情况看来,你会行动不便,官感不明,形貌丑陋;二,你可以跟随死神上路,经历净化之后投向早已预定的下一生;三,你把灵魂交给我,由我处置。"

  陶瓷禁不住要赞许斗篷人:"你一点也不邪恶,民主得很。"

  斗篷人安静伫立,没有回话。

  陶瓷自顾自说:"但当然,事到如今的三个选择,都不是好选择。"

  斗篷人的态度悠然:"亿万年来,收归我们这边的魂魄多不胜数,我不需要威逼你做任何事。像你这一种我不介意给你选择。"

  陶瓷思量她应走哪条路。

  斗篷人忽然这样说:"死神该已教晓你前世今生的关联和意义。"

  陶瓷仰面大笑:"哈哈哈!"她的笑容恍如枯树的洞,"你不是想说服我投向死神和下一生吧!"

  斗篷人说:"要是你继续冥顽不灵,你在将来任何一生也有机会再遇上我。我不担心我们会没缘分。"

  陶瓷无法停止笑意:"是因为你们的生意太好?抑或是我的灵魂没水平?"

  斗篷人坦言:"受不了生命考验而自杀的人太多;作恶多端,连续多世没法改邪归正的人也多;穷凶极恶为世不容的人亦不少。你说得对,我们名下的灵魂数量惊人,根本不用诱使你加入。"

  陶瓷的可怖笑容仍在面上没驱散:"要是我乖乖跟随死神投生,在那极其悲惨的来生中受不了,选择自杀,那么,我和你自然又重遇了。"

  "这个当然。"斗篷人说。

  "噢!你不争着得到我,令我感到自己没有价值。"陶瓷在年老的脸上装出娇俏的表情。在斗篷人面前,她以为自己永远只有八岁。

  她不会猜到,斗篷人会这样说:"说真的,你并不如你自己想象般值钱。"

  从这刻开始,气氛逆转。陶瓷瞪大讶异的眼睛,听不惯这样不客气的话。

  斗篷人坦白说:"最上等的灵魂是那些久经锻炼的灵魂,他们从一生又一生的练习中变得高尚完美,他们把握每一生的学习机会,并且学习得出色无瑕。他们由苦痛、艰辛、困惑、绝境、快乐、胜利、得与失之中领略真正意义,他们没有浪费所度过的任何一生。"

  陶瓷愕然,没料到这种话会发自斗篷人的内心。

  斗篷人的绿光眼睛内有笑意,他对她说:"我也是神祇,自然具备神祇的知识,不过,我们这一派所负责的与另一派不同。我不介意把另一派不想要的那堆灵魂收纳门下。没什么的,各为其主。"

  陶瓷怯怯地问:"你其实看不起我,对不对?"

  斗篷人不会骗她:"怕死的灵魂比较低下。"

  陶瓷怔怔地望着斗篷人,无话可说。

  ~TheDoor~

  死神从一段隧道走到另一段,在黑与白之间来来回回,却找不着陶瓷,她的灵魂逗留在一个非常隐蔽的空间。桑桑在其中一条隧道等待他,一碰面,死神焦虑的神情便把她吓了一跳。

  死神说:"再找不着陶瓷,她的魂魄便会完蛋!"

  桑桑跟随死神跑了两步然后无故停下来,死神回头,看见她一脸不情不愿。桑桑皱起眉、抿住嘴说:"你还理会她的生死干嘛?我跟着你只为救陈济民。"

  死神对她说:"我对她有责任,我是她的死神。"他的眼神深邃坚定:"我要带她上路。"

  桑桑问:"陈济民在吗?"

  死神说:"找到陶瓷便会找到陈济民。"

  桑桑想了想,才愿意再跟着他。死神知道桑桑不喜欢陶瓷,所以试图说些话来讨桑桑欢心:"刚才你没看见,怜悯把陶瓷退化为百岁人瑞的情景,多精彩呀!"

  桑桑走在后头,平静地说:"她变成人瑞你也一样爱她。"

  死神定了定神,避重就轻地说:"我是她的死神,我对她有责任。"

  桑桑没再与他在同一话题上争持,不想自己太鄙视他。死神也没再说什么,他知道,无人会明白他。

  对陶瓷,已不是爱情,而是爱。那是由原谅、等待、盼望、耐性、责任、道义、了解、容忍组成的爱。死神期望陶瓷放下执迷,跟随他上路;死神原谅陶瓷一生中做过的蠢事错事,正如他原谅其他亡者一样;死神不能把只完成了一半的任务丢下不顾;他对陶瓷有一个永远的责任;而且,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她,她活得狠绝凶猛、仓惶、着力、无情,全因为恐惧。恐惧最擅长把爱与快乐毁灭,恐惧是生命光辉的谋杀犯,对来生的恐惧,萦绕了她一生。

  当然,桑桑不会尊重死神对陶瓷的爱。因为她未明白爱,只明了爱情。

  死神沉着地在黑白隧道中穿梭,为了对陶瓷的责任而努力。他对她的责任,也使他更了解自己:他愿意为她倾尽全力,亦会愿意对他名下的所有亡灵尽力。

  这一刻,死神才发现,自己那么爱负责任。陶瓷在斗篷人跟前无力地伏在地上,来生的故事巨细无遗地不断重现,凄苦堪怜的衰老眼睛受不住来生的悲凉,惟有长出大大小小的白点来自我保护。终于,她的双眼瞎了,也只有这样才能避开来生的画面。曾经惊艳尘世的异色眸子最后落得如死鱼的眼核一样。死神和桑桑在隧道中来回奔跑,跑了许久许久,桑桑无法支持下去,在一段黑色隧道内双膝跪地,虚脱地呢喃:"究竟阴阳交界的空间可以有多大?"

  死神走回头扶起她,说:"当然比地球要大。"

  "什么!"桑桑差点昏过去。

  死神也感彷徨。蓦地,有声音传来:"啊呀——啊呀——"

  恍如万魂凄惶的号叫。

  桑桑皱起眉,像头动物般四处张望。

  "啊呀——啊呀——"声音忽近忽远,像愤怒的语言,也如悲怆的啼哭。

  死神转身,找出声音的来源。在连绵的悲鸣中他扬起一边眉毛。这种鬼哭神号,他曾经领教过。

  他一手拉起桑桑,向着声音跑去:"他们就在那边!"

  斗篷内那双绿色眼睛明亮如日光:"是时候选择。"

  陶瓷的灵魂颤抖地站起,仰视斗篷人说:"恕我……不能投生……"

  说罢,她忍不住掩脸悲哭。

  斗篷人问:"你还有其余两项选择。"

  陶瓷拭去眼泪,发现自己已什么也看不见,前路只剩一团或明或暗的影。她凄酸地说:"我亦不能以此残躯活下去……"

  "既然如此,"斗篷人代她说出答案,"你的灵魂归我。"

  不到陶瓷有异议。

  斗篷人再次扬起黑色斗篷,一道黄金色的光直射而出。陶瓷虽然看不见,但因为光芒太锋利,她伸出双手挡在脸上。

  随金光而来,是沉重的哀鸣:"啊呀——"

  亿万苦魂凄厉嘶叫。

  陶瓷惊醒说:"十字架?"

  斗篷人告诉她:"你会被收在十字架之内。"

  陶瓷张大讶然的口,慌张地说:"不!你不能把我收在那鬼地方!那里比地狱更惨烈!"

  惊惶有理。十字架直通悲惨之城,那里苦魂空巷,凄苦得连地狱也回避。

  斗篷人没回话,陶瓷亦无法以一双瞎眼知悉他的神色。她只能惊恐地抗议:"那是你给我的武器!你怎可能把我收服在此?"她悲愤尖叫:"难道我不是特别的一个?难道你对我没半分感情?"

  金光愈来愈强烈,而众魂的悲鸣,继续动魄惊心。

  斗篷人说:"或许你是特别的一个,或许我对你该有感情。但是,请你明白,就算我俩亲如骨肉,你的下场也只能如此。我从不针对或善待任何人,绝无恶意也无私心。"他的声音深沉平静,彷佛所说的一切理所当然:"你所承受的,是我一贯的风格。"陶瓷面向金光绝望悲哭,实在猜不到下场会是如此。

  十字架飘浮移前,在与陶瓷相距三十英尺的距离停下,接着悬空倒转。陶瓷当然熟悉这十字架,只是她不知道,斗篷人十字架还有其他功能。倒转了的十字架在黄金与宝石的辉映中体积扩大,转眼间便达至五十英尺的高度,十字架上的各色宝石亦依比例增大,这些宝石像彩色的玻璃窗,让人可透视当中苦魂的状况。亿万苦魂伏在十字架的宝石后,挤拥不堪;他们张开悲怨苦怜的口,朝外面的世界嘶叫狂号。

  陶瓷眼看不见,但苦魂伸手疯狂拍打十字架内壁的声音,是那么清晰铿锵。从十字架内释放的恐怖,叫人没法避而不闻。

  陶瓷打了个寒颤,只觉凄冷刺骨。

  斗篷人说:"十字架是一道门,只要你将之打开,便能内进。"

  陶瓷呜咽着摇头:"不……"

  斗篷人又说:"要是你后悔作此抉择,可以在打开门前回头。你还有余下两个选择。"

  陶瓷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

  斗篷人多加一句:"我待你已仁至义尽。

  正是因为仍有选择,陶瓷仰面悲哭。

  要上前开门,还是转身投向下一生?

  十字架内,是世上所有苦难的汇聚;下一生,尽是不堪入目的悲苦。

  两条路都苦,更遑论死路一条的第三项选择。

  "啊呀——啊呀——"众魂的叫喊愈来愈贴近,听得心又寒又痛。

  陶瓷伸出双手,指尖触及十字架上的黄金,传来一阵冰冷。

  啊,终于走到跟前了,只要打开这门……

  剎那间,陶瓷的心尽是宁静释然;都走到这一步了,还多想什么?

  黄金由火炼制而成,但表面透凉冰寒。

  是真的决定了……

  "陶瓷……陶瓷……陶瓷……"

  她的手心包住门锁。

  "陶瓷……别打开那门……"

  她的手向左边扭转。

  "陶瓷……那不是你要走的路……"

  咔嚓。十字架的门打开了。

  "不……"

  半开的门涌出了鼎盛凶猛的力量,陶瓷受到冲击和震慑,剎那间走出了内在潜意识中的无垢世界。

  复杂的抉择又回到脑际。

  心志回归阴阳路上,她便清楚听到背后有人说:"陶瓷,别走进去!"

  她回头,虽然视力不明,但知道死神跟在她身后,还感应得到,不远处站着桑桑。

  陶瓷与死神近距离对望。死神说:"你不能进去!"说罢,他伸手抓住陶瓷的右手。

  这一刻,陶瓷不知何去何从,她失去了做决定的能力。

  死神意图把她拉回来,但陶瓷的左手抓住门锁不放,于是,原本半开的门,被拉动后变为中门大开。

  要进去的人来不及进去。悲惨之事,就意料不及地展开。

  苦魂如洪水暴涌,随着大开的门流散。苦魂太苦,以至形态不全、异相、骇怖、破落、凄厉……一堆接一堆,由十字架内争相挤拥出来,成千上万浮散在阴阳路上。囚困太久,这突如其来的自由,令苦魂一时无所适从,有的跟随大队盲目涌前,有的狂喜号叫,更有急不及待显露本性:狰狞的、嚣张的、残暴的、疯乱的、邪恶的、仇恨的、暴烈的、歹毒的……各形各相,在阴阳路上乱走。

  陶瓷死抓住门锁,她衰老虚弱的魂魄受尽苦魂的冲击,在苦魂的暴浪中站不住脚,浮散半空。汹涌的苦魂挤破她的魂魄,令她支离破碎。死神拚命捉紧陶瓷的右手,但他马上发现,他什么也没捉紧。苦魂亦冲撞他的身体,每一次冲击,都如万拳搥心。

  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画面,邪恶、肮脏、苦难、阴暗、卑劣、低贱、呕心、骇相、惊栗、疯狂……充斥每一分毫的空间,闭掩着任何一丝可供活命的空气。

  身为人类的桑桑早已被苦魂推倒,因她是实相,苦魂没穿破她的身心,她爬到角落瑟缩起来,全身痛楚不堪。此情此境,她深感震惊和呕心,但她仍能在苦魂的洪流中仰头探视,观察每张苦魂的脸,看看有没有她要找的人。

  "陈济民……"她凄然叫唤。

  苦魂把空间堆塞得太满,桑桑渐感窒息。

  仍然抓住陶瓷魂魄的死神回头一望,看见桑桑气若游丝地伏卧地上,更被万魂践踏,剎那间,他想放弃陶瓷转身营救桑桑,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在这危难关头,一直躲在死神背后的怜悯飘浮而出,浑身闪光粉红的她在灰黑的苦魂潮浪中特别显眼,她的爱心能量太丰盛,令她在如此不堪的情境下仍然微笑,她明白了死神的心意,于是穿越汹涌的苦魂,飘浮到桑桑跟前,以她那柔软如羽毛的躯体环抱着她。

  桑桑在怜悯的保护下,得回所需的力气,她再次抬起头,继续寻找陈济民。

  死神没再理会桑桑,他把注意力集中在陶瓷之上。苦魂猛裂冲撞,陶瓷的脸孔被撕破扯碎,来不及悲叫,半张脸在死神眼前如风沙碎掉,散在苦魂的怒潮中。

  陶瓷以余下的半张脸嘶鸣哀号,苦不堪言。

  死神朝她狂叫:"你跟我回头,避过此劫!"

  陶瓷听到了,她那满布白点的绿眼珠溜向眼角。

  苦魂再袭,她的下肢被活生生扯离。

  陶瓷仰面悲叫。

  死神叫喊:"你放开你的左手!"

  陶瓷继续凄厉呼喊,而她的左手仍然紧握门锁。

  死神狂呼:"只要你放手,我便可以带你走!"

  陶瓷听而不闻,她的左手把门锁抓得更紧。

  死神看到了,瞪大眼睛,啧啧称奇。

  早已魂魄不全,仍然固执至此。

  在这令人愕然的一刻,陶瓷的头颅被苦魂撞击,立刻凌空拔掉,再被吹散于万魂之中。

  陶瓷的魂魄只剩下无头无下肢的上半身,她的右手被死神拉住,而左手则坚定不移地紧握十字架的门锁。

  死神逆苦魂洪流趋前,意图伸手抓住陶瓷那只执迷不放的左手。就在差一点抓到陶瓷左手之际,苦魂撞碎了陶瓷的左手手臂,一直抓紧陶瓷右手的死神,被万魂冲涌到空间的另一端。死神在鼎盛的冲力中仍然睁着眼,看见陶瓷的左手死扣在门锁之上,而他一直抓住的右手及陶瓷的上半身,亦被苦魂狠劲地撕破冲散,魂魄的碎片如细沙四散,死神的双手往空间乱抓,却半分也抓不回。

  苦魂浩瀚而来,死神不支倒地,被万魂践踏,他听见自己的骨头碎裂、内脏溢血,伤痛如同凡俗的躯体。

  陶瓷的魂魄只余下一只死心不息的左手。

  万魂狂啸、怒吼、激荡疯狂,他们怒冲着前方的空间,展露恶魂的本性。收在十字架内的魂魄,全是自杀、十恶不赦与及不情不愿被收服的怨灵。被收在十字架后,他们重复体验死亡的苦毒,万劫不离;纵有丁点善念,也在折磨中耗尽了。十字架内的魂魄,最毒最恶最苦,最无法超生。

  这些苦魂踏过死神的身体,他在阵阵愁苦恶毒中无力撑起身。还以为绝望了,要放弃了,死神却在一念间衍生出力量……

  无论如何,在这场比试中,他一定要赢她。

  被死神拨开的魂魄有些怒吼,亦有些浮散走避。当中一堆转移了前行方向,散落阴阳路的险壁旁。

  数千个苦魂挤到险壁之处,加重了该处的魂魄流量。得到怜悯保护的桑桑不住探头,双眼忙碌地转动,搜寻陈济民的影踪。怜悯爱的能量,为她俩架起一个无形的粉红色保护罩,使她们的处境比死神安全得多。

  寻找陈济民,只能靠心的感觉。

  未几,有一张面孔飘至,他看来五官端正但神情无辜迷茫,桑桑定神凝望这张脸,涌起叫喊他的冲动。然而,心念刚至,她又闭上嘴巴,她下意识知道不是他。

  说不出真正原因,就是心知他不是。

  桑桑咬了咬唇,并不让自己懊恼困扰,她不再望向那片魂,立刻转面继续搜索。

  她要自己相信爱情的直觉。

  谁是谁不是,立场要坚定不移。

  类似的正常脸孔偶然出现,他们全都略带人的气息,是少数不可怖的苦魂。桑桑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在眼前溜走,坚决相信内心的判断。

  直至,这张脸出现。

  夹杂在万魂中的这张脸,面形略长,鼻子高高,浓眉大眼;他眉头深锁,紧闭着唇,算不上英俊,但可靠有深度,显得沉着严肃。桑桑一直目随他,渐渐,她就有了异样的反应:心痛。

  看见你,我的心便很痛很痛。

  顷刻,她离开怜悯的怀抱,向那魂魄呼叫:"陈济民——"

  万魂浩瀚,他听不见。

  她再叫:"陈济民!陈济民!"

  那魂魄稍为惊醒,目光不再呆滞。

  桑桑不放弃,企图穿过苦魂怒潮走近他:"陈济民!是我!"

  那魂魄已随大队溜走。

  桑桑强行拨开身边的苦魂,推推撞撞向前走:"陈济民!我认得你的脸!"

  蓦地,那魂魄在众魂间停下来,缓慢地转面望向桑桑,在四目交投的一刻,他觉醒了。

  "桑桑……"他叫唤她。

  "陈济民!"桑桑兴奋得泪凝于睫,并拼命走前:"我知道一定是你!"

  陈济民穿越苦魂的浪潮,不惜一切走向桑桑。在他们相拥的一剎那,生命傲然重生,桑桑把从怜悯身上得着的爱传送到陈济民的魂魄中,这抹魂立刻便重新回复色彩,不再只是一身的死灰。

  陈济民感激地说:"谢谢你认出我的脸。"

  桑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不住抚摸这抹魂的脸,但觉他的五官轮廓早已烙印在她的心上千年百载。爱人的脸,怎会认不出来?

  她拼命地点头,一次又一次。

  陈济民问她:"傻娘子,你点什么头?"

  桑桑哽咽地说:"我爱死你这张脸!"

  是了是了,万魂之中,就是这张脸。

  死神终于走回陶瓷的左手前。苦魂继续由十字架的大门涌流四散,十字架内的世界究竟有多辽阔深远?旧魂新魂汹涌不绝,收在斗篷人名下的魂魄,何止千亿。

  苦魂从死神身旁擦肩而过。混在这群魂魄中久了,死神已练成屹立不倒。他伸手重新握住陶瓷的左手,那手腕精巧幼小,恍如少女的骨骼,然而手指的力度却如鹰爪,扣紧十字架的门锁。

  死神对左手说:"累不累?"

  左手继续它的固执坚决。

  死神笑起来,回复了幽默感:"我曾否对你说过,我极佩服你?你的志向从不改变,立场坚定。单是这份意志,已足够创造另一个宇宙。"

  左手扣着门锁,不予死神任何反应。

  死神说:"其实,你活了那么多年,知否人生的意义?"

  左手没动。因为抓得太紧,它的指甲已变紫黑。

  死神说:"人生,不外乎是这回事:对别人作出贡献,以及学习人生的课题。只不过是这两点,但你也不算做得好。"

  握住左手手腕的死神,感到左手的腕脉有一丝不寻常的跳动。

  死神于心内微笑,说下去:"你的电影王国为世人提供娱乐,也提供成千上万的就业机会,总算作出了很大的贡献。"

  他顿了顿再说:"但人生课题,你避而不学,愈避便愈积聚下去,这样子,就显得幼稚。"

  左手听到道理,于是就如被教训的小孩那样,血脉都僵硬起来。

  死神说:"灵魂必须轮回,才有机会从一生又一生中学习。为着练就完美,灵魂无法只用一生的时光达成崇高的目的。"

  在众魂间,死神展露了慈颜:"或许你打算以无限年岁的此生修练完美,可惜的是,你学得再多,仍有遗漏。"他微笑起来,"单单这只手的执着,便是没有智慧的表现了。"

  左手透着冰冷,依然倔强。

  "这样吧,"死神说,"只剩一只手的你,已无资格走上来生的路,不如随我而去,我给你一个新方向。"

  左手微震,似是动容。

  死神告诉它:"我就由你这只小手重头养活,把你的灵魂由一只手还原为一个人。这可能需要数百次,又或是数千次的来生。"

  左手留心聆听死神的建议。

  死神说:"一只手,可以转投为什么?先做天空的一头飞鸟可好?让你学懂自由、求生、大自然的融合。然后,再转生为一只小松鼠,让你试试另一个生存方式,来回于树干和泥土之间;继而,你想做什么?小鹿小猪?再之后,做一只狩猎的豹可好?当厌倦了森林原野的生活后,你可以做一只牛,被人饲养,但同时学懂为人类付出;牛之后可能是一匹马,与人的关系更亲密。觉得做牛做马太辛苦?不如做一头俏丽的家猫,生命的责任是被主人爱宠,同时你又比牛和马更精灵和懂得人性。终于,你做厌了动物,有资格做人了,首先,我会安排你当一个住在非洲的土人,他们与大自然最贴近,为求使你适应得更顺利;土人的生命你学懂了,再做山区少数民族,让你把对大自然的知识化作生活的一部分。要是你能证明自己已能掌握人生,我就给你转生到文明社会,由最简单的生活经历学起。以后你就继续轮回,一生又一生,学懂作为一个人必需明白和经历的事情。人生的甜酸苦辣、荣辱光辉,由零开始重新领略吧。"

  死神停顿片刻,问左手:"你说好不好?"

  这刻,死神的面容更显慈爱,而左手则抖颤加剧,形如饮泣。

  死神温柔地说:"总比孤苦伶仃地混在一堆苦魂中好。"

  左手继续抽泣,死神感受到的是,左手对他的感激。

  死神轻叹,双眼凝泪。

  陶瓷万料不到吧,魂魄竟然会被冲散,零星破落的碎魂,连投生为人的资格也失去了。过往为人数千世的功力尽失,一切要重头学起。

  本来只打算避开某一生的苦,最后反而要把苦重复经历数千世。别人数千年前已学懂了,她今天要由零开始。

  死神轻语:"还抓住门把干吗?就算你誓死进去十字架躲避投生,其余苦魂也会尽情践踏你这只无用的手。一只手,放在何处都无法生存。"

  说罢,死神沉默。过了一会,陶瓷左手的指头慢慢松开。关节活动得很慢很慢。

  死神取笑它:"你这个老女人!"

  当五只指头都放松后,死神便把这只手移离十字架的门锁,继而珍而重之地放进西服的内袋里。内袋的位置在心胸上,他愿意与它分享自己的心跳。

  又是时候与红丝带小女孩相见了。

  他们相约在意大利的巴勒莫,一所名为嘉布遣会的地下墓穴中,在1599年,当地教士将一名死去的修士制成木乃伊,此举引起其余居民效法,纷纷把死去的亲人制成木乃伊,并替他们穿上不同的衣服,摆出不同的姿势。最后,这地下墓穴内,共有八千具形如活人的木乃伊。

  红丝带小女孩在木乃伊群中跑来跑去,欢欣调皮一如其他小孩,不同的是,她的双眼被红丝带蒙着。那红丝带其实形如无物,缚得再紧,她还是能看清前路。

  死神体贴地除下她的红丝带,她便以重新观看世界的神色,张开美得叫人侧目的蓝眼睛,她的双眼波光流动,赞许她所目睹的一切。然后,她以美丽绝伦的眼神望向死神,并这样告诉他:"这些死人的墓地,代表一生的结束,他们带走了一生的经历,投向一个更进步和继续学习的来生。为此我们应当歌颂死亡。"

  死神向红丝带小女孩鞠躬,感谢她的赐教。

  红丝带小女孩说:"颂扬死亡,更应颂扬生命。因为只有重生为人为物,才能得着一个躯壳以及一个合适的场景来修行。"

  死神面露惊叹,为着领受真理而喜乐激动。

  红丝带小女孩以她的圆大蓝眼睛望进死神的黑眼睛中,然后说:"死神LXXXIII,你通过了三次考试,你的转职申请已获批准。"

  死神自豪地仰面,继而向红丝带小女孩道谢:"感激大人为我的前途劳心。"此话刚完,他却接着说,"然而,我已决定不转职。"

  红丝带小女孩不禁讶异,她拍动又长又鬈的黄金色睫毛,问他:"因何花了一番努力后又改变主意?"

  死神解释:"我明白了死神这职务的大义,亦同时明白人类生命的目的:只有死亡,才能转生,而每次转生,都代表灵魂有机会趋向完美。这样,我当初设想的不死、像神祇般长寿的人类基因组合根本不成立。人类要多番死亡,才能令灵魂活出意义。"死神已作决定,"人类基因改造部门原来并非最适合我,当一名称职的死神,挑战性更大!"

  红丝带小女孩的小脸红晕旋动,她实在惊喜万分。

  "你令众神骄傲。"她击节称许。

  话到此,此次会面的目的已成,又是时候暂且分别。死神重新为红丝带小女孩缚上蒙蔽双目的红丝带,然后看着她以芭蕾舞娘的曼妙姿势离开墓穴。

  目送洋娃娃般的智者后,死神掏出他的古董陀表,表面的指针已消失,但是,介乎XII和I之间,那罗马数字XIII依然存在。

  死神的一小时,从此永远变成六十五分钟。

  永远多上五分钟的死神,可以达成的任务定必更多,也更精彩。

  他对着陀表说:"又是时候开工了。"

  说着,他转身走进黑色隧道。这一分钟,不知他又要接走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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