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一种可能,他跟她是一样的,前世已死,今世重生?
他重生而来,故能提早布局战事,深知如何趋吉避凶,防范于未然,是敌是友他目标明确,一击中的。
会是这样吗?如她所想的这般?
那他、他仍然记得她,没忘记他俩的夫妻情缘,是吗?
李明沁脑海中百转千回,一时间忘记怀里还护着一个女娃儿,忘记人就在街心上,忘记周遭所有人。
她瞬也不瞬仰望马背上的男人,烈马终于被驯服,随角度改变,温煦春光从斜里洒落他半身,她终能清楚看到那张刚毅面庞,对上他的目光。
他居高临下扫视,似在确认仆倒在地的她有无紧要,与她四目相交后便淡淡挪开。
被她护着的孩子直到这时候才晓得要放声大哭,瞬间把望着男人出神的她拽回。
周遭的人声渐入耳中,有两位善心大娘过来欲要扶她起身,孩子的娘亲此际亦寻将过来,知道适才之凶险,不禁对她连声致谢,频频作礼。
将孩子交还,李明沁这一头已无事,大街上也再次活络起来,她回首追寻封劲野的身影,见他犹坐在马背上与刚刚赶来的一小队人马说话。
她识得那些人的官服,是司马监的监丞和几个差役,那位监丞大人顶着张红脸急匆匆下马,朝封劲野圈臂行礼,急声解释。
李明沁没有刻意靠近,加之围在一旁的百姓们朝那匹异常高大的烈马指指点点,令她无法一字一句听清楚监丞大人说话,但大致上的意思是明白的。
原来是执掌北境的汉章王送来十余匹骏马,司马监这儿刚要造册列表好送进宫中呈给皇帝御览,其中一匹野性难驯竟跨栏脱出,众人遂一路架栏围捕,未料烈马左突右冲之际会朝帝都最繁华的大街奔来。
沿街遭损坏的摊商货物,监丞大人当着昭阳王与百姓们的面前应诺定然赔偿,他满头大汗,谢过又谢,总归未闹出人命实属万幸。
「本王刚好路过,顺势出手,幸百姓未伤,骏马未伤,只是这匹马刚控下不久,尚未完全驯化,还是由本王直接骑回贵监再交还造册较为稳妥,监丞大人以为如何?」封劲野单掌抚着马颈,沉静问。
听闻这话,监丞大人感动到快要痛哭流涕,拱手再拱手,折腰再折腰。「还是王爷想得周全,能得王爷出力相助,下官求之不得啊!」
封劲野微一颔首,随即招呼也没打,徒手揪着马鬃俐落地一个调转马头,健腿骤踢,「驾!」地一声,策马小跑穿过街心,把司马监一干人全落到后头,搞得监丞大人又是一通忙乱,赶紧翻身上马边吆喝着部属们追上。
闹腾的人跟马都远去了,帝都大街再次恢复人来人往、叫卖着招搅生意的日常风景,满眼望去熙熙攘攘,春光彷佛在所有人的发上、面上、衣衫上全镀上一层浅金,万般不真实,如同李明沁此刻心境。
他不识得她了。
她怀抱着满腔紧张的、希冀的,以及许多无明的情绪,以为封劲野真如她一般在这一世重生了,以为彼此曾有的情缘未绝,从前生绵延到今世,以为……以为……
她有太多的以为,都在他那一望的眼神中化作泡影。
他俯首望向她的眼神是那样平静淡漠,似古井无波,眉峰眼角不兴丝毫纹路。
若有情,他看向她的眼神必不会那般无动于衷。
如有恨,他凝注在她身上的目光、朝她展露的神态也必不会那般淡然寻常。
他看她的样子,就像在看这满大街的任何一个百姓,许是她是姑娘家,男女大防在前,所以随意扫个一眼便不再关注。
那是与她无情亦无仇的一道眼神、一张面庞,那让她霎时间想哭也想笑。
他不识得你了,李明沁,你到底盼着什么?
盼他犹记得与你的夫妻情缘,忘却对你的深仇与痛悔吗?
与你结为连理,他定然是悔恨万分的,瞧你上一世将他害得多惨?
真的害惨了他!如今竟还盼着他能记情忘仇地来到你面前,你可真不要脸!太太太不要脸!
「哎呀呀,姑娘是摔得太疼了是吧?瞧,都掉金豆子啦。」
适才好心过来扶她起身的一位大娘还没离开,被人家这么一说,李明沁才发现脸上温烫温烫的,正挂着泪。
她倏地回神,忙抓袖子拭净颊面,赶紧摆摆手。「没事儿的,谢谢这位大娘,我很……」
「小姐!小姐!终于找到您了!」喘喘喘。
「小姐啊——」同样很喘,还涨红小脸蛋。
追出来满大街寻找主子寻得气喘吁吁的瑞春和碧穗,两婢子边嚷着边穿越人潮往这一头跑来,张着嘴原有一堆话要吐露,待拉近距离看清李明沁的模样不由得一惊——
「小姐这是……这是怎么啦?衣裙都弄脏了呀!」
「衣裙弄脏就弄脏,算啥子事?瞧,小姐手都流血啦!」
瑞春丫头简直火眼金睛,立时留意到李明沁的袖底沾着几点鲜红。
李明沁的手遂被婢子们一把抓过去查看,结果伤在掌根处,没等她开口解释,好心大娘已替她代劳,把刚才「烈马疯狂奔大街、姑娘飞身救孩子」的场景叙述得既简洁明了又惊心动魄,吓得两婢子直拍胸脯,猛念佛号。
欸……
再次谢过好心大娘,李明沁举步就走,脸色吓得有些惨白的两婢子连忙跟上。
「小姐您的手……若觉召太医院的御医过府医治太劳师动众,那咱们回府前先去附近的医馆一趟,可好?」虽用干净巾子暂时包裹,瑞春仍担心。
「真没事。」李明沁再次强调,笑道:「不就掌根蹭破皮罢了,瞧,血都止了,哪需要上医馆?这点小伤我自个儿能处理,你俩可别小瞧我。」
忽而忆及上一世她们一主二仆在西关大丰屯行医的日子。
两丫头后来都成了她的得力助手,那些日子她内心既苦又甜,滋味延续到这一世的这一刻竟也未变,尤其在与封劲野「重逢」之后,甜亦甘甜,苦更涩然,都不知最终是甘是苦了。
「哪里敢小瞧小姐嘛。」碧穗急声委屈。「小姐可是金枝玉叶呢,破点皮那都是天大的事,小姐啊,往后您出府上街什么的,得记得带上奴婢啊,咱和瑞春真的很好用,您、您别不用,像今儿个马蹄下救人的活儿,婢子再不济也能帮忙一二。」
李明沁心底轻叹,两婢子被分配到她这儿来,从此算是她的人,她若搁着不用,两丫头确实会不安。
「好!用,当然要用!」她笑着保证,想了想问:「要是哪天本小姐帝都住腻了,心一横,浪迹天涯去餐风露宿,你俩也跟吗?」略顿,慢声再道:「慢慢想,想好再来答我,不急。」
两丫头先互望了一眼,再同时转正目光,对主子毅然点头。
「想好了,小姐去哪儿,瑞春都跟。」
「想好了,小姐带瑞春去那儿,碧穗都跟。」
闻言,李明沁望着她俩也毅然点头,唇角笑意加深。「好。」
不管将来如何,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她无须再纠结两婢子的去处,到底归她管了。她俩不负她,她也绝对不负这主仆恩义,管她俩到底。
此时两婢子一左一右随在主子身侧缓步而行,瑞春不知主子的心思变化,她自有自个儿操心的点儿,忍了片刻终试探问:「那个……嗯……小姐眼底略红,适才像是哭过,不是因为手太疼吗?」
李明沁脚步未歇,抿唇笑笑。「手也没多疼,哪里能疼到哭?」四两拨千斤。碧穗眸子一亮,道:「那小姐肯定是被惊着了!」小脸气愤微鼓。「听那位大娘说,那匹疯马都冲到小姐跟前,马蹄都高高扬起,险些就要砸到小姐的脑门了,要换作是咱一定当场吓昏过去,小姐那是后怕得紧,越想越害怕呀,真被惊着,才会不自觉流眼泪,是吧?」
李明沁轻应一声,想哭想笑又哭笑不得,这股苦甜难分的滋味沉淀于心。
「是啊,想来是被惊着了。」她嗓声幽然地承认,却明白惊得她流泪的不是那匹烈马,而是马背上的男人。
重生后一直想见他一面。
如今见着了,才陡然意识到,再见他,她有何话要说?又有何话能说?
他视她为陌路,无情无仇,无喜无悲,无爱更无恨,她蓦地明白过来,原来这样才是最好最好的局面。
再不要与她有所牵扯,他不识得她,她也不要再接近他。能为他做的事少之又少,若要护他周全,就该远远避开他,远远,守着。
守着,就好。
直到他确然无虞,到得那时,她自可远去。
「小姐受惊吓,那、那咱们还是去医馆让大夫瞧瞧,开帖宁神清心的药喝喝吧?」瑞春依旧爱操心,话一出,碧穗跟着点头如捣蒜。
李明沁笑着轻揪两丫头的细发无,佯装生气道——
「嘿,又小瞧本小姐的能耐了是不!宁神清心的药帖子本小姐难道不会开吗?等会儿回府我开个十帖、八帖,你俩刚刚也吓得不轻嘛,又拍胸脯又念佛号的,今晚一人至少三碗,把药都给我喝了,包你俩心清神宁一觉到天明。」
「三、三碗?是三碗吗?」颤抖抖地比出三根指儿。
「……小姐,这是喝药还是喝酒啊?」
小姐禁不住仰首哈哈笑,婢子俩则可怜兮兮连声哀号。
一主二婢引得行人挑眼侧目,入眼的是一幅小姐朗笑中揉进娇俏、婢子们可怜兼可爱的画面,更引得帝都百姓们好奇,这是谁家待字闺中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