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的夏倒不难熬,大小湖畔边薰风习习,拂柳荡花,到得七月七花灯节,城中富贵人家多会包下一整条街来悬挂订制的各式花灯,除了自家赏玩外亦供给百姓们游逛。
富贵人家此举多少带点显摆意味,免不了互相攀比,因此每年七月七花灯节,整座帝都城几乎淹没在五光十色、七彩缤纷的灯饰中。
夜晚降临更有戏,湖畔边全是放灯许愿的人们,湖心间少不了伴着丝竹声与歌声夜游的画舫,将七夕之夜渲染出一片迷人风采。
李明沁原本被瑞春和碧穗说动了,今晚会带着她俩一块儿到湖边放灯,结果去不成,全因一场突如其来的七夕乞巧宴。
乞巧宴的主办来自临安王府,白日时候才将请帖送来,是李宁嫣以临安王妃的身分发出的帖子,邀请右相府尚未出阁的族中小姐们过府聚会。
等到了临安王府,李明沁才知受邀前来与会的不仅是右相府未出阁的李氏女,还有几位王公大臣、高门大户家的小姐。
盛朝的七夕乞巧宴,那是单纯属于女儿家的宴会,按理不该有男宾。
临安王府的这一场乞巧宴确实只有女贵客们,但李宁嫣笑谈间却透露了,今晚也邀了几位男宾上门,还说那是临安王自个儿的场子,男宾女客分两边各自玩各自的,互不拘束。
李明沁今晚过府作客,没让瑞春或碧穗跟在身边服侍,而是放了两婢子出门赏灯放灯。
一来是两丫头老早盼着七夕夜出门玩,她这个当主子的实不想见她俩愿望落空。
二来是仅套了一辆马车,与她一样受邀的两个妹妹各带两名丫鬟贴身伺候,右相府距离临安王府颇远,要丫鬟们一路用走的怕要体力不支,因此一辆马车坐进她们七个大小姑娘当真挺满了,她家两个婢子就别再来凑热闹。
她想,真有什么事需要帮手,跟妹妹们借一下婢子使唤应是无伤大雅,再者临安王府内也有一堆丫鬟可供驱使,诸事无妨。
然后她就发现,自己被设计了。
乞巧宴至一半,她起身去了一趟净房。
临安王府给贵客们用的净房布置得甚是贴心,更无半点异味,还设有一座大铜镜供女子理容整装。
净过手后,她并未即刻离开,重生后的她心思变重,就望着铜镜中的人儿,想着今晚这场宴席纯粹是女儿家乞巧聚首,抑或别有用意?
又想着,今晚临安王那儿招来的男宾客们都是什么来头?
是否都是他暗结的党羽?
她又能否顺着李宁嫣这一条藤去摸对方的底?
待调整好心绪走出净房,就见一名小婢提着亮晃晃的灯笼、低眉顺眼恭敬地候在外边,说是奉临安王妃之命特来为她带路。
「王妃有些体己话欲与小姐说,已在镜湖小楼那儿相候,请小姐随婢子前去。」
她虽有心提防,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二话不说便跟着那名小婢走。
镜湖小楼顾名思义就是建在人工造景湖畔的一座精巧阁楼,上下两层皆有四方回廊,小婢将她领到二楼雕花门前便又恭敬候在一边。
李明沁伸手推开门,一脚跨进。
甫踏入就觉有异,但那婢子突然狠狠从她身后推了一把,她往前踉跄好几步险些跌倒,回首时房门已被关上,外头随即清楚地响起落锁声音。
包围过来的是好浓的香气,才几个呼吸吐纳,头顿觉沉重,灼息阵阵。
是……合欢香!
李明沁嗅过这种气味。
谷主前辈让每个入谷习术学艺的人皆嗅闻过,尤其是女儿家更得牢牢记住,学好如何自保,以防将来出谷在外行走时中了招。
她一连串对应的动作毫无迟疑,先从袖底翻出一小瓷瓶,倒出一粒药丸吞下,清凉感从喉间蔓延进到腹中,跟着再掏出另一小瓶,拔开塞子搁在鼻下轻晃,她调息再调息,吸入瓶中散出的薰烟,意识一下子恢复清明。
重生以来,她在自个儿院落里捣腾出不少玩意儿,果然防人之心不可无,幸亏她把这些防身之物全带齐了。
稳住自身后,她终于能看看到底身陷何种境地。
门确实被锁了,三道排窗全被封住,仅留开在最上方、扁扁长长的通气小窗。楼中对角各摆着一座枝架状的铜铸烛台,每座高高低低各点着七根烛火,令这偌大的地方不至于深陷黑暗但也不够明亮。
她仔细嗅闻,发现那些点燃的蜡烛并非用合欢香制成,于是她依着香气浓淡一路往里边寻去,穿过整幕的轻绸垂帘,再越过一座贵气的八面折屏,竟见屏风后的广榻上盘坐着一名高大汉子!
本能就想退出,但那身影是如此熟悉。
她略踉跄地顿了顿脚步,须臾间想通这一切安排,登时心头大惊,连忙三步并作两步朝广榻那儿疾步靠近。
地上倒着一只被打翻的薰香炉,炉里的粉末尽数撒出,合欢香的气味犹浓。
李明沁心很急,眼眶湿烫。
她咬牙把想哭的心绪逼退,但一趋近便惊见他左上臂插着一把短匕,他右手就握在那把匕首上缓缓扭动。
胸中骤痛,泪一下没能忍住,垂了两行顺颊而下。
「王爷!昭阳王爷!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见他目光萎靡却未失神识,听她紧声急问,眼神还能精准地落在她脸上与她四目相接。她再次咬牙把眼泪狠狠忍回去,并从袖底又一次掏出小瓷瓶,这一次她倒出两颗药丸,抵到他唇边。
「王爷,不管你信或不信,今夜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我没有任何不轨的意图,仅想从今夜这个局中全身而退,你我实属同一阵线,王爷若然信我,就将这药丸吃下,我保你半个时辰内能复清明,如何?」
她以为自个儿的嗓调够冷静,偏偏最后那两字「如何」有些颤音,她也意会到了,胸房陡促,眼底与鼻间俱是一热,偏偏还得在他面前咬牙撑持。
就在她暗暗着急得又要掉泪之时,封劲野终于掀开唇瓣,任她接连喂进两颗药丸。
「第一粒直接吞入腹内即可,这第二粒药丸得含在舌根下,让它慢慢化开。」她边喂药边提点,前后将两粒药丸喂入他唇间。
「王爷请抱元守一,专注在呼吸吐纳上,对,对,放开匕首,无须再扭转匕首用肉体疼痛来扯住意识,就是这样,对,放开啊,然后专心调息……」
在低声劝解的同时,她同样取出另一只小瓶,拔开软木塞子,将小瓶置在他鼻下轻轻晃动,引出瓶腹中的缕缕薰烟任他嗅闻。
他身上有浓浓醇香,那醇香的出处对李明沁而言不难猜,毕竟在清泉谷中多少钻研过,加之谷主前辈向来宝爱女儿家,关于江湖上那些乱七八糟的春药、媚丹、情丝散、合欢香等等之物,为防女孩子家中招被占便宜,谷主老人家可说费尽心血让她们学之又学、认过再认,都想把那些警惕刻进她们骨血里了。
所以她能辨出,封劲野体肤中散出的醇香实为酒香,不是寻常酒气,却是名曰「佳人笑」的沉露桂花酿。
清泉谷中的藏书阁有册记载,「佳人笑」——世间佳人浅酌笑,再添合欢喜相逢。他浑身散发「佳人笑」的醇香,今夜应是饮下不少。
他酒量很好,要想全然灌醉他颇有难度,坏就坏在他满身酒气又被诱进这一处弥漫合欢香的阁楼,两种春药混在一块儿就成了极强的催情物,试问,还想如何把持神识?
但她看懂他。
懂他为何对自己下狠手。
不小心着了道,总得力求补过,所以他在神识浑沌间拔出贴身匕首自伤,为的就是要维持那最后一点点清明。
见他面上潮红渐退,气息像也平稳许多,她收起薰烟小瓶,把几案上的茶水整壶提来直接浇淋在那堆撒落的合欢香粉末上,杜绝再度薰燃的可能。
之后她折回榻边查看封劲野左上臂的伤。
那把匕首刺得甚深,她不敢轻易去碰,仅能在匕首刺入的下端用巾子紮着,减少渗血。
男人仍闭目调整呼吸吐纳,宽额布着一层薄汗,成峦的眉间已疏开,显示状况大大转好。
她忍住想替他拭汗的冲动,转身离开屏风后回到前头。
少顷,当她听到动静回眸去看,封劲野终于清醒下榻也跟到前头来时,她人正站在临窗的半月桌上,脚尖踮得高高,两手攀着上头通气窗的窗桥。
他眼神有些怪,似对她此刻的举措感到意外。
李明沁脸容微红,也晓得自个儿爬桌攀窗的模样不怎么好看。
「王爷别误会,我知道上头通气窗太窄小,即便是个稚子也挤不出去,何况是成人,我没要试的,只是想透过通气窗查看一下楼外情形。」
蓦地思及什么,她还是一骨碌跳下半月桌,朝他作了一礼。「小女子姓李,出身隆山李氏,在这一代李氏长房的姑娘中行二,临安王妃是小女子的大姊,今日便是受大姊所邀,过府同过七夕乞巧节。」
他不识得她,她自然要解释一番才好接续往下说,想了想,有好些事她都得提点他,要他小心,要他留意,还得要他……不要觉得她太古怪,欸。
突然一声惊呼冲出喉头,她双手先一下子搞住嘴儿,眸子微瞠,随即两个大步去到他面前,边动手边道——
「你怎地把匕首拔了?瞧,血又渗出一大片啊!」
「血渗一大片」的说法是夸张了,其实正因她在他左臂上紮巾子紮得对位,匕首拔出,血才没有随之喷流,但落入李明沁眼里,那片被鲜血染得更红的衣料自是刺目不已,扎得她都快不能呼吸。
叨念的同时,她很快撕破自个儿的一只袖底,秋衫轻薄,内袖多为轻棉或薄纱,略使劲儿就能扯下一圈条儿。
她靠过去,二话不说就把长长棉纱条儿往他那伤处一裹,一圈再一圈,以适中的力道压迫,令伤口止血。只是处理好他的伤处,李明沁又察觉不对劲儿了。
他在看她,一直紧盯着不放,即使她没去接触他的视线,还是能明显感受他那两道灼灼目光。
是,她的行径确实挺古怪,寻常姑娘家与陌生男子独处一室,怕是没被吓昏也得惊叫连连,但她非但没有退避三舍,还上赶着靠近他,对他动手动脚。
暗暗吞咽唾沫,后知后觉的她矫枉过正地往后退开两大步,这才敢抬眼迎视。
「王爷莫要怪罪,仅是我习得一些医术医理,见不得伤口放任着流血。」血不流了,她心略定,终浅浅牵唇。「如此包紮好了,也就安心些。」
他眼神还是怪,深幽幽盯得人头皮发麻,但李明沁无暇斟酌,毕竟有太多话想说。
「王爷与我同困于此,想来一会儿还有事要发生,得尽快离开这座小楼为妙,只是前门上了重锁,还可能派人守着,窗子亦被封住……方才从通气窗望外瞧,若要悄然离开,临湖的这一边倒可赌赌看,因为底下即是人工湖,不好布置人手,而镜湖小楼上下皆有回廊,可以攀到底下回廊再沿着湖畔避进后园子里,但问题还是窗子,推不开……」
不能引起骚动,更不能坐以待毙等着被逮,她绞着手指努力想法子,面前男人突然越过她迳自走到临窗的后排窗子前。
「王爷想怎么……做……」她跟上、问出的同时,他从靴内拔出那把他先前用来自伤的匕首,插入窗缘,也没看清楚他使什么招,只听轻微一响,紧闭的窗扇竟被卸下。
若非情势不允许,李明沁都想拍手叫好。
那扇窗被安静搁在一旁,她面前蓦地伸来一只大掌,掌心向上,能看出那挽大弓、降烈马的手是如何粗糙厚实,令她记起握住这只手的感觉,身子亦记起那一遍遍的摩拿抚触。
她的怔愣不动迫使他开口,男嗓冷声道——
「不是要赌赌看吗?本王带你下去。」略顿。「一道下去再分开走。」
李明沁重新抬头,微微笑。「王爷走,我留下。」
男人眉目骤然锋利,她摆摆手表示不打紧,很快解释。「设此局者为谁,王爷想必心知肚明,王爷可以暗中脱身,但小女子还是乖乖被坑比较好,有心人见着了,这样的局就能坑我,那往后再想坑第二回,就不会再多费心思加重力道,他们对我不费心,我也才能应付得轻松些。」
明明她没说错什么,他脸色却变得更难看,以前……不,是上一世,他对她总是不正经,常涎皮赖脸耍流氓,要不就冲她咧嘴笑得没心没肺,他的严峻冷酷是拿来对付外人,而今在他眼中,她也变成「外人」了。
……这样很好。她内心对自己强调般重申,温言又道——
「王爷手握重兵,在朝势力不容小觑,昭阳王妃之位又一直空悬,世家大族、皇亲贵胄中,自有有心人上赶着要与你联姻,今夜这局若是成了,闹得王爷非娶我过门不可,那我隆山李氏、临安王府还有王爷的昭阳王府,就真扭成一团了。」
秋夜晚风拂入,枝架烛台上的点点烛火摇曳生姿,那漫舞跳动的火光映在他脸上、身上,无端端带出一股沉郁,晦暗不明。
「二小姐今夜决然破局,是不肯与本王结为连理了?」他冷笑一声。「怎么,二小姐瞧不上本王?」
李明沁有种说不出的无力感,好像她说什么都错,也许是从未被封劲野当「外人」对待过,说到底是她自个儿不习惯罢了。
她摇摇头,除了笑还是笑。「我要真嫁你,才是害了你。再者,我志不在此,我、我没想嫁人的……」
怎么说到她头上来了?欸。
她厘清思绪,话题一转。「总之王爷自个儿多加小心,有谁设宴相邀,能推就推,需得留意临安王,然后……嗯……京畿九门大司统陆兆东大人是左相胡泽推荐上位的,王爷与左相大人颇有交往,看来如今的京畿九门司还有虎骁营三万军力都受王爷掌控,就只差皇城禁卫军了,帝都的三方势力王爷已得其二,若能将手再探进禁卫军中,势必更稳妥,你、你再自行斟酌……」被他怪异的眼神盯得说不下去。
好难啊!她多想毫无顾忌地对他言明一切,把将要发生的事和盘托出,但他信吗?
真那样做,他九成九拿她当疯子看吧?
更让她不敢轻易泄底的是,重生后实有些发展与上一世不同,例如封劲野未求娶她,圣上亦未赐婚;例如二伯父遭逢惊马意外,隆山李氏顿失帝都城内兵马的掌控权;又例如今夜这个下三滥的陷阱,将两人扯在一块儿……
这一世的局势走向有变,她还寻不到变数为何,又岂敢轻举妄动?
她眸光有些心虚地荡了荡。
突然——
「看着本王。」声沉有力。
头皮又一阵发麻,她乱转的两丸眼珠子立时定住,定在他高深莫测的俊庞上。
「为何对本王说起这些?」他厉目瞬也不瞬,试图看穿她似。
李明沁一颗心怦怦跳,抓抓耳朵又张了张嘴,最后干笑两声。「谁让王爷战功如此彪炳又受圣上赐爵封王?在坊间,王爷的事蹟都被写出好几套段子,天天在茶楼饭馆里流传,小女子听过又听,心里就想,若我是昭阳王,定要当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王,不仅有地位还得权势滔天,忠于大盛、忠于陛下,直臣亦可以是权臣——
「今夜落入此局虽然不好,但得遇王爷实又挺好,我说那些话没什么特别意思,仅是小女子自个儿的想法,能说给王爷听可欢喜了。」老天,她都不知自个儿在说什么!
楼外忽传来一阵脚步杂沓的声响救她于「水火」。
设陷阱的人要来收网了。
「快走!」她不敢声张,蓦地压低声音急急催促,紧张之因,一双爪子还非常大不敬地把他往窗外推,硬把人推到外边廊上。「求求你,快走快走!」
「你……」他眉目更狠了。
李明沁管不了那么多,都听到开锁的声响,她挥着手势赶人,接着就调头往里边奔回,穿过垂帘,越过屏风,她迅速理好衣裙,鞋也没脱便往长榻上一躺,躺得直挺挺,两手还乖乖交叠在腹上。
她「中招」了,神识「昏迷」中,等会儿可以「缓缓且颓靡地醒来」,然后很可以一问三不知,一推六二五。
有心人想逮人,那也得逮到一双人。
结果逮到的是她独自一个,事都不成事了,甚好,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