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出事,禁卫军大统领应变迅捷,立时调派人马加强守备,更是把事发现场翻找再翻找,亦不忘将那群刺客的屍身翻查个遍。
临安王重伤昏迷,御医们会诊后实是束手无策,万不得已只得以虎狼之药吊命,然是药三分毒,虎狼之药更是伤身骨、蚀肺腑,如此摧枯拉朽也耗不了多久。
两个遇刺王爷一个重伤濒死,一个险些一箭穿心,建荣帝自是惊怒不已,催着禁卫军大统领给答覆,结果得到的回覆是——
事发当场与周围明显有脱逃散去的痕迹,估计刺客不会仅是那遗留在现场的三十来具屍首。
刺客竟未死绝,且在伤了两位王爷后还逃脱不少!
这事还不把皇帝吓出一身冷汗,谁还管什么围猎秋狩或秋游的,旨意一下,明日一早启程回帝都。
但旨意一落到昭阳王封劲野这边来,他倒是一脸寻常,早回帝都或晚回帝都都无所谓,毕竟那些逃脱的「刺客」皆是他的人。
李明沁提前赶来告知刺杀之事确实给了他充分的备战时机。
关于人手,重生的他早有准备,什么都不缺,就缺一个完美机会。
如今机会被她带来了,他当然是紧紧抓牢、好好演绎一番,在这场布局中尽可能扮演好自身的角色——
一个与临安王盛琮熙共同抗敌、并肩迎战,且奋战到底、负伤犹战的角色。
封劲野自认这一场戏他演得相当不错。
他心情甚好,他自得意满,他痛快傲然,但所有的好心情、所有的得意劲儿和痛快傲气去到李明沁面前,他突然又不那么确定。
最不可以对他不好的人,是她。
但上一世她背叛他,这一世若未察觉到她亦重生,他大可横下心来避开她、无视她,与她永成陌路,专注将复仇大计彻底实现,稳住朝野与边疆。
但,她重生了,跟他怀有一样的记忆重生在这一世。
既是如此,那上一世的纠葛便欲断难断,爱恨难解,如今他待她是何心意,一时还厘不清,唯一清楚的是……他实在太气恼她!
这一世他未请旨赐婚,未与她结成连理,她无所谓得很。
七夕临安王府那一场夜宴,他俩是被推入坑的一对儿,她临危时态度决绝,后来他阴阳怪气质问她——
「二小姐今晚决然破局,是不肯与本王结为连理了?怎么?二小姐瞧不上本王?」
此话一出他便悔极,酸味倒念,当下恨不得给自己一拳,但听到她的答话,他不想揍自个儿了,却想一把掐昏她了事。
她说——
「我要真嫁你,才是害了你。」
还说——
「我志不在此,我没想嫁人……」上一句他勉强能懂她的担忧,但下一句是何意?莫不是她从来没想嫁人,上一世却因他的求娶才不得不为家族作出牺牲?
试问,能不气吗?
还有得知他重生,清楚他复仇的意图,她那对他又跪又拜又求的姿态,着实令他看不过眼,撂下话要她别想逃,她倒没心没肺笑得挺欢,随便就把命抛了……浑蛋!
她要真对他淡然视之,真如船过水无痕,果真如此,那上一世她像净身出户般带着他的骨灰锁离开帝都远走西关,将那只白玉算子摆在炕头,日日对着说话,算什么?
那一日硕纥的虎狼军在休养生息两年多后再次兵临西关城下之时,她抱着他的骨灰锁子从几丈高的城墙上一跃而下,这又算什么?
她问他,她随身的那六、七瓶药,他是如何得知哪一瓶是迷香?
他当然知道!
上一世死后他魂魄未灭,飘飘渺渺随在她身畔游荡,看她舍了氏族的庇护、舍了富贵荣华,看她带着二婢一老仆落脚西关,看她有模有样地当起大夫、制香制药——她的迷香药装在白瓶子里,解毒丸是红瓶子,清凉丸是青绿瓶子,至于金创药……
封劲野眉峰略动,目光落在长几上那只黑色小瓶,瓶中的金创药粉有三分之一正厚厚裹在他近心口处的箭伤上。
这一夜她未再留下,他似乎也没了再拘着她的理由。
她说自己睡饱吃饱,恰适合策马上路,还说自个儿骑术不佳,不紧不慢的还能赶在明日关城门前回到帝都。
他心里有气,瞅着她那云淡风轻的模样就来气,只撂了一句「随你」,便甩袖走出大帐。
等他再次踏进帐内,帐中的矮榻和地毯皆收拾得整整齐齐,锦被与暖裘也都叠好放在一旁,长几上摆着她留下的金创药。
此刻帐外来了人求见。
「进来。」封劲野捏捏眉心,头抬也未抬。
一名着夜行服的亲兵撩帘而入,恭敬作礼,低声覆命——
「属下暗中跟在那位姑娘身后直出二十里,后交由老黑和庞子接手,他们一行十多人全已变装成老百姓,天亮后便能堂而皇之现身官道,混在那姑娘左右一同返回帝都,亦可一路照看。」
老黑和庞子那十多名亲兵正是封劲野用来反杀临安王的狠招,亦是禁军大统领所以为的「逃脱的刺客」,如此化整为零混入赶着进城的百姓中,禁卫军那边再想追踪也就难了。
远天透青白,帐中烛火化作蜡堆。
封劲野这才意识到自己已静坐一夜。
他沉吟几息,自言自语般道:「她是戌时初离开,眼下是寅时了,算起来约四个时辰,四个时辰才走二十里路,骑术果然如她所说,不佳……」
那名亲兵踌躇了会儿,还是决定老实上报。「王爷,那姑娘单骑离开青林围场,约莫跑了七、八里路远,就信马由逼,不跑了。」
封劲野闻言扬眉,峻目微眯。「信马由台?」
那亲兵很快给了解答。「夜里四下无人,姑娘骑的那匹马就横在官道上东走西晃,路两旁哪儿有带露夜草就往哪儿啃,姑娘也不管的……小的越瞧越觉不对,只得暂且下马,悄悄摸近过去一探究竟,然后才发现那姑娘她、她……忙着哭。」
「……忙着……哭?」封劲野舌头有些打结。
亲兵先是点头如捣蒜,跟着一手不解地搔着后脑杓。「就是不走了,突然就哭了,但不是那种嚎啕大哭的哭法,就是哭得嗯……挺安静的,眼泪一直流一直流,不断抽噎,如此而已,月夜底下若非趋前去探,肯定瞧不出来。」
某位大王不知屏息多久,终于涩然从唇齿间磨出话来——
「她在那处官道上待了多久?」
亲兵心里微微发苦,就觉那个胆敢上围场寻他家王爷的姑娘,她的事不好说啊,还是这等无端端掉眼泪的事。
欸,果然一道出,自家王爷也不对劲儿了,但开弓没有回头箭,说都说了,只能说到底。
亲兵用手背蹭蹭鼻子,叹气般答道:「小的就蹲在官道旁一棵大树后头偷觑,然后那姑娘哭着、哭着像是哭累了,就把上半身伏在马颈子上动也不动,如同睡着了似,等她重新策马上路,都整整过去一个时辰。」顿了顿,下意识问——
「王爷,您说那姑娘是遇上什么伤心事了?眼泪掉个不停,却是连哭都不敢放声大哭,那模样怪可怜的……呃!唔……呵呵,呃……那个……小的该说的都说尽,王爷若无其他吩咐,那、那小的就退下了。」
那姑娘再如何古怪如何可怜,也不是自己能说三道四的,话一出才知是找死,快快闪人才是正道。
在主子凌厉如刀剜的注视下,小小亲兵能退快退,眨眼间闪出帐外奔得不见人影。
帐子内的某位王爷在对口无遮拦的亲兵甩出眼刀后,根本也懒得再追究,那张浓墨重彩般的面庞尽管轮廓严峻,瞳底却生出一丝绵软,耳尖更能瞧出些许红泽。
封劲野一掌缓缓捣上左胸,再徐徐吐出一口灼气。
那口气闷在胸中够久了,如今因听闻她的纵情流泪,使得一切淤塞窒闷、一切的痛苦不甘,有了开解的可能。
她哭了,哭成那样,那样地伤心难过……很好。
彼此的牵扯,两人之间的情仇爱恨,既然从上一世延续到这一世,那就不可以仅他一个人痛苦难受。
她哭了,那……很好啊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