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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厮与花郎(上) 第1章(1) 作者:沈韦

  寒冷的风,呼呼刮过冰冷的夜,一阵又一阵,如同鬼哭,飞扬的沙尘,漫于灯火通明的王宫大内。

  一座又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楼阁,是楠国大王的妃嫔与公子们的寝宫。

  楠国大王妃嫔无数,目前共生下八子,八位公子俱是由不同嫔妃所出,除去四公子尚未取名便夭折,与自小体弱多病的八公子爵外,其余公子皆健康强壮,足以继承大统,其中最受宠的便是脾性与大王神似的六公子乐。

  六公子乐年方十岁,已被大王宠得无法无天,到处作威作福,教众人敢怒不敢言,而其母妍妃仗着儿子受宠,与后宫妃嫔多有嫌隙。

  穿过一幢幢建造各异的宫殿,正受大王宠爱的嬗妃寝宫极其华丽,到处镶金砌玉,闪耀夺目。

  相较于居中寝房的奢华,右侧属于八公子爵的寝房则典雅朴素,没有金壁辉煌,唯有以袅袅香烟祭拜、法相庄严的佛像。

  在冷风狂吹,无月的夜里,公子爵房内摆放一盆盆烧红的炭火,闷热的空气,弥漫浓浓的汤药味儿,再加上长年香烟缭绕,多种气味混杂,难闻沉滞,宫女内侍汗如雨下,端着水盆汤药候在一旁,噤若寒蝉。

  他们心知,年幼的公子爷恐怕拖不过今夜,毕竟他将该喝的汤药悉数吐了出来,出气比入气多,看来拖了这么多年,公子爷的时辰终究是到了。

  总是妖娆美艳的嬗妃守在儿子身畔,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发上的金雀珠簪摇摇欲坠。

  “爵儿啊,你千万不能死,你若死了,母妃也不要活了。”心碎的嬗妃紧握住独生爱子冰冷的小手,她心惊的全身抖个不停。

  躺在床榻上,病入膏肓的公子爵浑身难受,连痛苦呻吟都没气力,瘦弱的身子被冷汗浸湿,陷入半昏迷,他隐约听见母妃在耳畔哭唤,心知自己就快死了。

  打从他有记忆以来,只要刚觉得身子骨清爽,可以下床走走时,便又会大病一场,几度徘徊生死边缘,他不仅一次偷听到宫女内侍说,他命不久矣,连父王派来的马太医,都认为他能活到现在,已是老天爷垂怜。

  他们说,尽管母妃深受父王宠爱,偏就是保不住孩子,他是母妃所怀的第四个孩子,前三个孩子全都在母妃刚怀上不久便流掉,他能保住,全是母妃到处求神拜佛,佛祖给的恩赐。

  他好羡慕父王的其他孩子,他们全都健健康康,可以尽情奔跑、玩耍,吵闹打架都不成问题,不似他,只能待在深宫内苑等死。

  宫人内侍以为他成天病恹恹,什么都不明白,可他心下清楚得很,他们表面视他与母妃为主,实际上根本瞧不起他们母子,常趁母妃不在时,大肆嘲笑母妃进宫前曾是太史府的家伎,若非有一回父王前往太史府,母妃使尽浑身解数取悦父王,这才被当时还是公子的父王收入府中,否则凭母妃卑贱的身分,焉能进宫。

  他不懂什么是家伎,却明白宫女内侍谈及时,语气充满讪笑与轻蔑,他很是气愤,常要破口大骂时,偏生一口气提不上来,好不容易提起气,尚未让这班狗眼看人低的奴才学乖,血就先喷出来,整个人又昏死过去,等他再次醒来,往往已是数日后,整个人要死不活,哪还有力气教训那些不知分寸的宫人内侍。

  他多次暗暗立誓,等他变得健康强壮,他非要让这群不知死活的奴才,知道谁才是主子,可惜,他等不到那天到来了。

  可怜的母妃,又要失去一个孩子了……

  气若游丝的公子爵好不容易撑开沉重的眼皮,望着伤心欲绝的嬗妃,心想,他的母妃多么美丽,多么美好,为何其他人要轻贱她,嘲笑她擅长房中术,才会被父王封为嬗妃。

  什么是房中术?若说母妃做错什么,那其他人又做对了什么?

  “爵儿,你醒了?”嬗妃见病况越来越糟的儿子睁开眼,泪中带笑,怜爱地以手抹去他额上的冷汗。

  “母妃……”公子爵好不容易挤出声音,看见站在母妃右后方端着水盆的宫女不耐烦猛翻白眼,是等不及他死吗?

  是不是他死了,除了母妃会难过外,其他人都会很开心?

  哼,他们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他们。

  “你还很难受是吧?”心疼的嬗妃泪如雨下,恨不得代儿受苦。其他公子个个活泼健壮,唯独她的儿子,从出生到现在,数度濒临死亡边缘,他才九岁哪!

  “父王……他会不会……会不会来看我?”苍白的脸带着灰败死气,他吃力喘气,挤出最深的渴望。

  从小到大,他病了无数次,父王一次也不曾来看过他,旁人说,他是将死之人,充满秽气,可不能让父王沾染。他不希望父王和他一样整日卧病在床,偏又不得不猜想父王……可曾如母妃一样担心他?

  嬗妃一愣,心酸地挤出笑容,“你父王他忙于国事,待得空,便会过来看你,所以你得尽快好起来,好让你父王瞧见你平安康泰的模样。”

  嬗妃不敢说,今夜大王在大殿举办豪华夜宴,所有妃嫔、公子及王公要臣皆一同饮酒作乐,唯独他们母子例外。明明她可以盛妆赴宴,但她舍不下她可怜的孩子,她的儿子就快死了,大王明明晓得爵儿的病况,可别说看也不来看一眼,甚至没派人前来关切,着实教她心寒。

  公子爵失望的嘴角垂下,原本残存的力气宛若被抽尽,“母妃……父王可……可真会来看我?”

  “当然会,你父王他心疼你,怎舍得不来。”嬗妃眼也不眨的撒谎,心知大王永远不会来。她好怕,好怕过了今夜,她再也听不见爵儿虚弱地唤她一声母妃,她不能再失去孩子,不能!

  恍若跌入万丈深渊的嬗妃将儿子拥入怀中,激切道:“爵儿,你别怕,有母妃在,你不会有事。”

  她愿倾尽一切,只求能够保住她的孩子。

  公子爵偎在母亲温暖香甜的怀抱,眼皮已疲累沉重的合上。

  心急如焚的嬗妃担心儿子就此睡去,焦急地摇晃他,“爵儿,你听母妃说,母妃已找到好法宝医治你的病,往后你就不会再生病了。”

  气息虚弱的公子爵意识模模糊糊,听得不是很真切,他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爵儿,你听见母妃说的话了吗?”

  公子爵没有任何回应,小小的身体益发冰冷。

  嬗妃心下大惊,将即将离她而去的孩子抱得更紧,转头尖锐扬声,“叶宗祝人呢?还没到吗?”

  她的爵儿难道真过不了九岁这道关卡?

  身后的宫女恭敬回道:“奴婢再去探探。”

  “快去!假如公子爷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你们所有人陪葬!”嬗妃眼神狂乱,疯狂尖叫。

  年纪较长的宫女急忙奔出查探,其他内侍宫女交换不安的眼神,虽说他们皆预料公子爷过不了这一关,此乃命中注定,可要他们跟着赔上性命,摆明了是迁怒,他们更加厌恶这个总是要死不活的公子爷。

  嬗妃拥着瘦弱的孩子,吻吻儿子冰凉汗湿的额面,伤心的轻声哼唱,抚慰他的病痛。

  痛苦喘息,胸口似有把火在闷烧的公子爵沉浸在母妃温柔的歌声里,逐渐感到放松,紧皱的眉心舒展开,他突地睁开眼,渴望道:“母妃,儿臣……好久……没瞧见太阳……我想出去看看。”

  嬗妃一听又悲从中来,泪如雨下。她可怜的孩子,连沐浴在阳光下这么简单的事,都可望而不可得。她故作轻松道:“爵儿乖,眼下天黑了,明儿个母妃再抱你出去晒太阳。”

  公子爵失望合眼,惨白的唇颤抖,梗在胸口的一口浊气,眼看提不上来,全身开始痉挛。

  嬗妃见状,惊慌的呼天抢地,“爵儿!你怎么了?你千万不要吓母妃……来人哪!马太医呢?还没到吗?”

  宫女上前应话,“娘娘,奴婢马上去瞧瞧。”

  嬗妃大动肝火,“敢情所有人都不把本宫放在眼里?该来的胆敢不来?”

  宫人内侍心惊的齐齐下跪,“娘娘息怒。”

  暴怒的嬗妃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她何尝不知道这群人瞧不起她,之所以没整治这班狗奴才,皆因她的心思除了想方设法让儿子活下来之外,便是抓紧大王的心,她太清楚若失去大王的宠爱,无所依靠的他们在后宫将更无立足之地。

  “娘娘,叶宗祝前来拜见。”先前去请马太医的宫女领着一老一小匆匆奔入。

  年长的男人满头华发,胡须花白,一进到寝房,立即行礼请安,“微臣叩见嬗妃娘娘。”

  在男人身后的是九岁大的女娃,她遵照离开家门前爷爷的叮咛,五体投地请安,“芙蓉叩见嬗妃娘娘。”

  紧抱儿子不放的嬗妃见叶宗祝祖孙出现,急切开口,“你们可来了。就是她吗?快上前。”

  身为宗祝的叶长松推推孙女身侧,叶芙蓉像只小狗怯懦爬上前,来到嬗妃脚边。

  “抬起头来。”

  叶芙蓉紧张抬起头,对上嬗妃蓄满泪水的双眼,嬗妃仔细打量她的小脸,狐疑道:“她瞧起来并不特别,真是与爵儿同年同月同日同一时辰出生?”

  一个不漂亮,丁点都不突出的女娃,真有办法为她的爵儿消灾挡祸?

  叶长松恭敬道:“回娘娘,芙蓉确实与八公子同年同月同日同一时辰出生,微臣纵然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瞒娘娘。”

  “叶宗祝,经由你的卜算,说这女娃儿可以替爵儿消灾解厄,今日本宫就瞧瞧你是对是错。”

  自开国以来,精于卜算祭天的叶府便是宗庙宗祝,代代相传,历代君王甚是倚重叶府宗祝。

  每五年举办一次的禘祭与每三年举行的大合祭,立于祭坛的叶家宗祝是万众瞩目,威风凛凛,凡是君王有疑惑,必定请示求解,可到了大王登基后,一切便急转直下。

  依礼法,大王于每年春郊和秋猎时,必得祭告祢庙才行,偏偏大王不当一回事,更甭提禘祭与大合祭时,大王总是意兴阑珊,多年来上行下效,使得叶家宗祝不再广受朝臣敬重,为此他终日郁闷寡欢,这回总算让他挨到嬗妃来求助,自是不会放过翻身的大好机会。

  嬗妃因公子爵长年喝马太医所开的汤药,病况却不见起色,无计可施之下,只能求助叶宗祝,经叶宗祝卜算,需要找寻一名与公子爵生辰八字相同的女娃来代为挡灾,巧的是,叶家宗祝的孙女正是此一命格,于是她便命叶宗祝带孙女进宫。

  乖乖跪坐的叶芙蓉禁不住满腔好奇,望向嬗妃怀里看似死透了的男孩,他是她见过气色最差的人,心想,原来将死之人会眼窝深陷,全身瘦得只剩骨头,不太好看呢。

  突然,公子爵睁开眼,瞪着跪在母妃脚边的女娃,乌黑的眼瞳带着好奇,直勾勾盯着他,教他心生不快,出声嫌弃,“她真丑。”

  嬗妃见他醒来,柔声道:“爵儿,美丑不是问题,重要的是,她可以替你挡灾。”

  “嬗妃娘娘说的是。公子爷,芙蓉她是来替您消灾解厄,美丑丁点都不重要。”叶长松笑着附和。

  遭到当众嫌丑的叶芙蓉错愕不已,她知道自己脸太圆,凤眼细长,嘴唇太厚,完全够不上“美人”二字,可她敢说八公子比她更丑,嬗妃娘娘和爷爷却嫌弃她,她着实委屈。

  难受的叶芙蓉不喜欢王宫,偏偏爷爷和爹爹说她非得进宫不可,她明明什么都不懂,为何能替八公子消灾解厄?她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浑身都不舒坦的公子爵与丑丫头大眼瞪小眼,没一会儿,便疲累的又闭上眼。

  “娘娘,微臣这就赶回去开坛祭天,为八公子祈福。”叶长松刻意忽略八公子已快油尽灯枯的事实,连马太医都束手无策,他这早就不受大王重用的宗祝又有何法可想。

  想他叶家历代祖先深受朝廷重用,偏生到这他这一代荣景不再,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愧对祖宗,得力挽狂澜才行。

  “既然如此,叶宗祝,你速速为爵儿摆坛祭天祈福。”嬗妃可容不得他有丝毫耽搁。

  “是,微臣告退。”叶长松双手作揖告退。

  叶芙蓉见爷爷要离开,心慌跟着磕头也要离开。

  “芙蓉,你留下来陪伴公子爷。”叶长松对她投以警告一眼。

  “爷爷……”

  “咱们说好了,你要帮忙照顾公子爷,莫非你忘了?待公子爷好了,爷爷就带你回家。”叶长松哄着,锐利的眼眸警告她不许闹脾气。

  叶芙蓉心里焦急,拉着爷爷的衣摆,无声恳求。

  嬗妃抓住她的手臂,挤出笑容道:“芙蓉,你与爵儿同年,有你陪伴,爵儿一定会很开心,病也就会好得快。”

  嬗妃以眼神朝叶长松示意,命他快点去办事。

  叶长松躬身一揖,自孙女手中拉回衣摆,无情转身离开。

  叶芙蓉不安的看着打定主意不放人的嬗妃,再回头望着叶长松远去的背影,爷爷和爹爹骗人,说王宫有许多新奇有趣的事物,她一定会玩得乐不思蜀。

  可新奇有趣的事物她一件也没见着,只瞧见伤心欲绝的嬗妃娘娘和快死了的八公子,她竟要帮着照顾八公子,哪里好玩了?

  心急的嬗妃拉过叶芙蓉的手,低声命令,“你握住爵儿的手,须臾都不许松开,明白吗?”她衷心期望爵儿身上的病症能过到叶芙蓉身上,如此,她的爵儿便会安然痊愈。

  嬗妃严厉的眼神让叶芙蓉不敢反抗,只能僵硬点头,握住公子爵冰寒的右手。

  嬗妃满意颔首,摸摸儿子的头发,“爵儿,相信母妃,你明儿个就会好了。”

  叶芙蓉不敢说话,也不敢移动,只能牢牢盯着与八公子交握的手。他的手背青筋毕露,好似从没好好吃饱过,宫里都不给人好好吃饭吗?真是可怜。

  公子爵察觉到与母妃触感截然不同的手正握住他,他不爱旁人随意碰他,想要甩开,偏生提不起力气,着实气恼。

  “娘娘,马太医来了。”宫女领着马太医及背着药箱的学徒匆匆赶到。

  正值壮年,身形富泰的马太医拱手行礼,“微臣见过娘娘。”

  “马太医,你来得正好,快看看爵儿,为何他喝了药之后,病情不仅不见任何起色,反而更加严重?”

  马太医满脸惊讶,“理当不致如此,微臣马上为公子爷诊断。”

  叶芙蓉想要让出位置给马太医,嬗妃眼尖的瞧见,按住她的肩,严厉命令,“你待着别动。”

  叶芙蓉盯着膝盖,乖巧应答,“是。”

  马太医诧异瞄了面生的小姑娘一眼,“她是……”

  “她是陪伴公子爷的玩伴,并不重要,你先看公子爷的情况。”嬗妃简单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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